第100章 孤忠逆耳 暗流護生
牛首山陣地,陰冷的雨絲連綿不絕,將臨時挖掘的工事變成一片泥濘。獨立旅龐大的隊伍正在抓緊時間鞏固防線,分發剛剛從南京運抵的寶貴彈藥。士兵們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光亮,小心翼翼地清點著黃澄澄的子彈和沉甸甸的手榴彈,仿佛捧著救命的稻谷。
旅指揮部內,氣氛卻并未因彈藥的到來而輕松多少。王林、王光道、鐘光邦三人圍在地圖前,眉頭緊鎖。地圖上,代表日軍的藍色箭頭已從東、南兩個方向逼近南京,鋒芒直指雨花臺、光華門等要隘。南京城,已如同暴風雨中飄搖的孤舟。
王林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南京城的位置,聲音沉郁得如同外面的天氣:“彈藥到了,我們能多撐幾天。但南京……守不住的。上海潰敗得太快,外圍防線支離破碎,城內指揮……唉?!彼麤]有再說下去,但王光道和鐘光邦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語。唐生智的“誓與南京共存亡”口號喊得震天響,但真正的備戰和組織,尤其是對數十萬平民的安置,卻顯得混亂而無力。
“老林,你的意思是?”王光道推了推眼鏡,他知道王林絕非怯戰,必有深慮。
王林心里知道南京慘劇除了日本殘暴的主要原因外還有內部障礙問題
國民政府“誓死保衛首都”的政治姿態:這是最根本的障礙。蔣介石和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為了國際觀瞻和國內士氣,始終堅持“與南京共存亡”的公開表態。任何官方組織的、大規模的提前撤離,都會被視作動搖軍心、未戰先怯,是政治上的絕對禁忌。唐生智甚至下令收繳江北船只,實行“背水一戰”,這從物理和心理上都斷絕了后路。
信息閉塞與認知局限: 1937年的中國,絕大多數普通民眾獲取信息的渠道非常有限(口耳相傳、報紙)。政府對前線戰局的慘烈程度和日軍的殘暴性是進行封鎖和美化的。
許多市民抱有僥幸心理,認為:“首都重地,**必會死守,能守住?!?/p>
“日本人也是人,占了城市總要治理,不至于屠殺平民?!?/p>
“國際上有《日內瓦公約》,有安全區,躲過去就好了?!?/p>
他們無法想象現代戰爭的毀滅性和日軍有組織、有計劃的種族滅絕暴行。故土難離與財產束縛:對于大多數市民,家業、田地、店鋪都在南京。輕易拋棄一切踏上生死未卜的逃難之路,需要極大的決心和推力。很多人會選擇觀望,直到戰火真正燒到眼前,但那時往往為時已晚。缺乏組織與交通工具:即使想走,數十萬人的撤離需要極其強大的組織能力和交通工具(火車、輪船)。在政府不組織的情況下,依靠個人力量,只有極少數富人能弄到車船票,絕大多數平民無力遠逃。
王林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決絕:“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南京變成……修羅場。軍隊打仗,天經地義,但老百姓何辜?上海撤退的亂象,絕不能在南京重演,尤其是……”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尤其是日本人,絕非善類。指望他們遵守國際公約,無異于與虎謀皮。”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兩位最親密的戰友:“我們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能多救一個人!我打算從兩個方向入手?!?/p>
“第一,明路。”王林語速加快,“立刻以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獨立旅的名義,同時向南京衛戍司令部、軍事委員會國防部、延安總部以及我第十八集團軍總部發報!”
他條理清晰地闡述電文內容:
“電文主旨:懇請最高當局速下決心,有計劃組織南京市民緊急疏散撤離。
理由有三:其一,大量平民滯留城內,嚴重妨礙部隊調動、戰術展開及物資運輸,一旦城破,巷戰將因平民混雜而束手束腳;其二,戰火無情,提前疏散可最大限度減少軍民無謂傷亡,保全我元氣;其三,軍隊無后顧之憂,方能心無旁騖,與敵決死一戰,士氣反能更加旺盛!此非怯戰,實為保護國力、利戰利民之舉!”
王光道和鐘光邦聞言,神色凝重。他們深知此舉的風險。鐘光邦遲疑道:“旅長,這……這等于直接批評衛戍司令部的決策,唐生智那人剛愎自用,蔣介石也……他們絕不會聽的,反而會認為我等動搖軍心,恐招來禍患?!?/p>
“我知道?!蓖趿终Z氣平靜卻堅定,“罵名我來背。但話必須說出去!哪怕有一絲可能讓上頭改變主意,就值了!就算他們不聽,這封電文存在過,將來清算起來,也有人知道我們努力過!延安和總部那邊,一定會支持我們的意見,并會向國民黨轉達,這樣能增加一點分量。”
王光道沉吟片刻,重重點頭:“我同意。這是大義所在,個人得失不足論。電文我來草擬,力求有理有據?!?/p>
“好!”王林點頭,隨即壓低了聲音,目光銳利地看向二人,“第二,暗路。這一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政委,參謀長,此事除我們三人,絕不可對第四人言,即便對各團長,也暫不能透露。”
他看向一直沉默卻眼神堅定的張紅土(他一直在指揮部旁聽):“紅土,這件事,需要你和特戰營還能動的、最機靈、最可靠的兄弟去辦?!?/p>
張紅土立刻挺直腰板:“旅長放心!特戰營就算只剩一個人,也能完成任務!”
王林招手讓他靠近,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要你立刻挑選一批絕對信得過的弟兄,兩人一組,分批混入南京城。你們不需要帶武器,目標是散播‘謠言’?!?/p>
“謠言?”張紅土微微一怔。
“對!”王林眼神冰冷,“極力渲染日軍之殘暴。不要空泛,要具體!就說從上海逃出來的人親眼所見,日軍屠戮潰兵、虐殺俘虜、凌辱婦女、連孩童都不放過!就說日本兵信奉‘武士道’,視中國人為豬羊,占領之地必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說得越詳細、越血淋淋越好!”
王光道和鐘光邦聽得心驚肉跳,這完全是和上峰“穩定民心”、“誓死守衛”的基調唱反調!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設想。
王林看著他們,苦澀一笑:“我知道這很冒險。但你們看看南京現在的情況!唐生智為了表示死守決心,甚至把江北的船只都收繳了,這是斷了所有人的退路!上層抱著僥幸心理,以為日本人會講規矩,以為國際安全區萬能,甚至以為能守?。±习傩招畔㈤]塞,很多人還蒙在鼓里!我們必須用這種非常規的手段,撕開一道口子,能喚醒一個是一個,能多跑出去一個,將來就少一個冤魂!”
“但事實是現在南京的守備部隊大部分是淞滬撤下來的,本就是敗軍,哪還有和日軍抗衡的實力和士氣,上海70多萬都沒守住,指望現在這點兵力守住幾方的圍攻態勢,壓根就不現實”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南京不是軍營,它是幾十萬活生生的人的家!我們不能因為當官的怕擔‘棄城’的罵名,就讓全城百姓陪著賭命!這個罵名,我王林先擔了!”
指揮部內一片寂靜,只有雨水敲打掩體的聲音。王光道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王林的肩膀:“老林,你想得對,做得對!就這么干!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
鐘光邦也堅定點頭:“我立刻去安排發報事宜,力求措辭嚴謹,但立場鮮明?!?/p>
張紅土眼中閃爍著敬佩與決然的光芒:“旅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挑人,保證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就算被抓,也絕不會牽連旅里!”
“等等!”王林叫住正要轉身的張紅土,目光銳利如刀,“光散播恐懼不夠,必須給老百姓指明實實在在的活路!紅土,你和你的人,要散播的不是空洞的謠言,而是‘方法’!是‘求生指南’!記住以下要點,想辦法讓城里的人都知道!”
王林語速極快但清晰地下達了更具體的指令,內容正是您提供的寶貴參考:
“第一,核心口號:要讓人記住‘長江不是絕路,是生路!家里尋常物,能救一家命!’這句話必須傳開。
第二,具體方法:
木料是寶:告訴大伙,門板、床板、桌子、衣柜,拆了就是船!
浮桶為王:水缸、米缸、酒桶、油桶,只要密封捆牢了就是筏子!
八仙過海:腳盆、腰子盆(澡盆),趴著也能當船劃!別嫌小,能浮起來就行!
最關鍵的一條,‘棉襖是救生衣’:這是保命的秘訣!把空水桶、葫蘆、甚至是塞緊的空壇子,塞進棉襖里扎緊,捆在身上,落水也沉不下去!這法子幾乎人人都能用,務必讓所有人都知道!
捆綁要訣:用腰帶、裹腳布、撕成條的床單被面,擰成繩,捆得越緊越好!
第三,警告:莫擠大船,容易翻沉也容易被鬼子發現!莫信謠言,靠自己最穩當!
第四,傳播方式也要講究思路方法:
茶館酒肆的‘閑聊’:讓弟兄們扮作從江北逃難來的,或者聽江北人說的,用拉家常的方式把這些法子‘聊’出去。比如:‘誒,你聽說了沒?上次蕪湖陷落,好多聰明人就是靠個腳盆、裹著塞葫蘆的棉襖游過來的……’
編‘歌謠’:找機靈的弟兄,編幾句順口溜教給市井里的孩子,比如‘門板漂,木桶浮,棉襖裹緊江上鳧’!讓孩子去傳唱,又快又不容易被盯上。
幫會與船工的秘密口信:動用我們的所有關系,找那些可靠的船工、碼頭工人、青幫成員,口口相傳更具體的制作和捆綁方法。他們的話,老百姓更信!
都記清楚了嗎?這不是動搖軍心,這是在撒播火種!萬一......只要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張紅土聽得兩眼放光,重重點頭:“記清楚了,旅長!這比光嚇唬人管用一萬倍!有了這些實在法子,老百姓才知道該怎么逃!您放心,我和弟兄們就算磨破嘴皮子,走遍全城,也一定把這些‘救命的口信’散出去!”
“去吧!務必小心!安全第一!”王林再次叮囑。
張紅土敬了個禮,轉身快步消失在雨幕中。
接下來的幾天,牛首山陣地緊張備戰的同時,兩股暗流悄然涌動。
明面上的電波,將王林那封“逆耳忠言”的建議發往四方。果不其然,在南京衛戍司令部內,這封電報引起了軒然大波。唐生智看到電文后,勃然大怒,直接將電文拍在桌上:“荒謬!無恥!大戰在即,不思如何奮勇殺敵,竟敢妄議疏散民眾,亂我軍心!這個王林,不過是僥幸立了點戰功,就敢如此大放厥詞!我看他是被日本人嚇破了膽,有怯戰之風!”他身邊的一些幕僚也紛紛附和,認為獨立旅此舉實屬不當。
電報輾轉到了武漢,蔣介石看到后,臉色陰沉。他對王林和獨立旅本就心情復雜,此刻更是不悅。他對陳布雷等人道:“王林此人,勇則勇矣,卻不懂政治。疏散民眾?談何容易!如此大規模撤離,必致人心惶惶,秩序大亂,未戰先潰!況且,國際社會都在看著,我首都豈能不戰而撤民?至于日軍是否會波及平民……嗯,想來他們總要顧及國際輿論和占領后的治理吧?!弊罱K,蔣介石只輕描淡寫地批示:“該旅長用心或可諒,然所言不合時宜。電令該旅,謹守防區,勿再妄議全局決策?!币环罢]勉”之后,便將此事擱置一邊。
很快,一封來自軍政部的申斥電報到了獨立旅旅部,措辭嚴厲地批評其“動搖軍心”、“見解偏頗”,責令其“恪盡職守,勿再妄言”。消息不知如何泄露出去,在友軍甚至八路軍內部都引起了一些竊竊私語,一時之間,王林和獨立旅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少友軍將領認為獨立旅“恃功自傲”、“不識大體”,甚至有人暗中嘲諷他們“怕死”。
王林接到申斥電令,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便隨手扔在一邊。他對王光道和鐘光邦苦笑道:“看吧,果然如此。他們寧愿用全城百姓的性命,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國際觀瞻’和日本人那根本不存在的‘仁慈’。”
王光道憤懣不已:“昏聵!真是昏聵!”
“算了,明路至少讓一些有心人有了些思路火種就好,我們還有暗路。”王林搖搖頭,目光望向南京方向,充滿了憂慮。
與此同時,張紅土精心挑選的十幾名特戰營戰士,早已化裝成逃難的百姓、小販、甚至是潰散的散兵,利用獨立旅尚未完全被封鎖的聯絡通道,分批混入了混亂的南京城。
城內,雖然炮聲日益臨近,但當局仍在竭力維持“鎮定”的表象。報紙上多是鼓舞士氣的文章,對前線真實戰況語焉不詳,對日軍的暴行更是諱莫如深。許多市民雖然感到不安,但出于對“**”的信任、對故土的難離、以及對拋棄家業逃亡的恐懼,大多數人仍選擇留在家中觀望,甚至有人還相信了“國際安全區絕對安全”的宣傳。
特戰隊員們潛入后,立刻按照計劃行動。他們在茶館酒肆、街頭巷尾、難民聚集處,裝作無意地散播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
“聽說了嗎?上海那邊逃過來的人說,日本人見人就殺,根本不管你是不是當兵的!”
“哎呀,別提了,我表舅的鄰居的連襟,就是坐船跑的慢了點,被日本飛機追上,一船人都喂了魚!”
“還說安全區?哼,我看懸!鬼子殺紅了眼,哪管你什么區不區?”
“要我說啊,還得往北跑,過江!江那邊現在還沒鬼子!”
“怎么過?沒船??!”
“傻呀,那么大江面,總能找到點木頭板子吧?幾個人湊一起,互相幫襯著,總比留在城里等死強!”
“對!走小路,別走大路,避開當兵的,免得被拉夫或者被當成靶子……”
這些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迅速在惶恐不安的市民中激起漣漪。一開始,人們將信將疑,甚至有人斥之為“謠言惑眾”。但隨著前線敗退下來的傷兵和潰兵越來越多,他們帶來的零星消息與“謠言”相互印證,恐慌情緒開始像瘟疫一樣蔓延。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暗中收拾細軟,打聽過江的途徑。一些偏僻的江邊,開始出現偷偷尋找船只、扎制木筏的身影。雖然當局嚴厲禁止傳播“失敗主義言論”,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人們口耳相傳,一條條自發的、簡陋的逃生通道在暗地里悄然形成。
王林站在牛首山陣地的高處,遙望著南京城方向。他不知道張紅土和他的兄弟們進行得如何,也不知道那些“謠言”究竟能喚醒多少人。他只知道,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歷史的洪流面前,他這只小小的蝴蝶,拼命地扇動著翅膀,希望能激起一絲微小的漣漪,改變哪怕一點點那注定的悲慘軌跡。
雨水打濕了他的臉龐,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握緊了拳,低聲自語:“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剩下的,交給天意,交給……城里的人自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