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善于說話的人往往最開始是一個善于觀察的人。
王婉曾經(jīng)在青春期有過好幾年沉默,那種沉默一方面是要憋著氣應(yīng)對繁重的學(xué)業(yè),另一方面則是她在更新和不斷修正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
于沉默中成長,最終再開口的時候,便已經(jīng)是那個在辯論場上戰(zhàn)無不勝的嶄新的王婉了。
在對人的觀察中,王婉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最好說服的人一般是有一些智慧但是不多的人,因為他們既不能像頂級的聰明人那樣避開所以陷阱,也不會如同道德家那樣堅守原則,卻也不屑像笨蛋和傻瓜那樣走一步看一步,完全不知道如何變通。
這樣的人,只需要給他們一個趨利避害的選項,然后暗示他們按照這樣的邏輯走下去就能掩蓋他們真正的錯誤,他們便會不假思索地走上那條為他們鋪設(shè)好的斷頭路。
在王婉看到吳疑的那一個瞬間,她便確信,吳疑,就是這樣的人。
那個男人高大俊美,穿著一套得體的靛藍色長衫,手上還學(xué)著時下文人流行的樣式,捏著一把折扇。然而,這樣周正方端的男人,卻在看到王婉的一瞬間躲開了目光,有些嫌棄和不悅地撇了撇嘴角,仿佛極為不耐煩似的。
王婉上下端詳一番,瞧著那人不拿正眼看自己的模樣,笑著行了個禮:“吳老爺,別來無恙,照理來說,您金榜題名,我應(yīng)該來和您賀喜的。”
吳疑沒有說話,就這么不知道看著什么方向,哼了一聲。
“可惜我家的錢都給了您,所以您如果不來村里把錢還給我,我也自然沒有錢來縣里跟您賀喜。還是只能請您恕罪了。”
吳疑有些惱怒地一擺袖子:“你別說這些!我不認識你!”
“你當(dāng)真不欠我家的錢?”王婉重復(fù)了一遍,忽然提高些聲音,“吳老爺,人在做天在看,你可不要說胡話!”
吳疑心虛了片刻,忽然爆發(fā)了起來:“欠不欠,我自己能不知道嗎?你到底是受了誰指使,為何要糾纏不休沒完沒了!連個憑證也拿不出來,你分明是來騙錢的!”
他穿著錦緞,故而那怒火也顯得格外嚇人,看到他生氣,連圍觀者也心有戚戚地退后了幾句,似乎生怕被波及一般。
王婉笑了笑,反而靠近了一步:“我騙錢?吳老爺,咱們一個村子出來的,我們是同鄉(xiāng),倘若我當(dāng)真過不下去,我大可以來求您看在同鄉(xiāng)份上給點救濟的錢,為何要說謊呢?”
“令尊貧寒體弱,令堂日夜紡紗尚且連藥錢也供給不上,老爺您當(dāng)初能去學(xué)堂,乃是家父與村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共同出資打點先生,又買了四書五經(jīng)。您眼下,都忘了吧?”
“是,我的確沒有憑證,但是您別以為一句沒有憑證,就能將事情撇干凈了!”
“這次您進京趕考,從水路轉(zhuǎn)陸路共要走一個多月,其中車馬驛站、衣食住行,哪一樣不需要花錢?您當(dāng)時在我家口口聲聲說,家里不過給了你一兩銀子!那你這一路上,花的到底是哪里來的錢?您能說清楚嗎?”
王婉越說越快,甚至不給任何人打斷的機會:“要是不信,不如咱們回村里問問你爹你娘,當(dāng)初給了你多少錢!不如我們挨個船舵驛站問過去,看看這一兩銀子到底夠你走到哪里!不如去京城問問,你那些社交喝酒清談聊天的錢,又是從哪里來的!”
王婉說完,頓了片刻,朝著吳疑走近了一步:“吳老爺,如今這筆錢是我的救命錢,沒了這筆錢我連活也活不下去——我但凡有條其他路可走,我這樣的村姑不至于和您魚死網(wǎng)破,但是不行啊……我得活著,這個網(wǎng),今日我不破不行。”
她忽然壓低了點聲音:“我爹借了你錢,你還了我們便兩清。萬幸不是我借你錢,否則,您要怎么跟縣丞大人交代呢?”
吳疑啞了片刻,卻忽然愣住,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王婉往后退了兩步,臉上笑容瞬間收起:“吳老爺,你還是堅稱你沒有欠父親的錢嗎?十兩銀子對如今春風(fēng)得意的您來說不過是微末的收入,但是對我這樣的升斗小民來說,卻的的確確是安身立命的錢啊。”
“您仔仔細細回憶回憶,您到底有沒有欠了我父親一筆錢?”
王婉說著,順著自己的衣服故作無意地拍了拍,順手拍到了腰里掛著的一個香包。那樸素而廉價的香包就這么晃了晃,淺綠色的穗子黏在衣服上。
吳疑一陣頭皮發(fā)麻。
那個香包,是他當(dāng)年和王婉好的時候隨手贈送的,不過是廟會上小攤販叫賣的便宜東西,王婉如今別在腰里,要挾的意思稱得上昭然若揭。
“我……在下……”
見吳疑態(tài)度動搖,眾人立刻明白了些什么,管家倒是反應(yīng)很快,小跑到吳疑身邊:“姑爺,這位小姐說的可是確有其事?”
“我之前,沒有見過這個姑娘,加上那日喝了酒。的確是忘記了。”吳疑含含糊糊地回答起來,“現(xiàn)在這么一提醒,我記起來了,的確王先生曾經(jīng)贈與我一筆路費。”
“但是,但是他不曾說是借的……而且,我也不知道這筆錢是王老先生辛苦攢下的錢。我要是知道,我必然是不會拿的!”
那管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轉(zhuǎn)頭小跑到王婉面前,端出一副笑模樣:“王小姐,如今弄清楚了,的確是誤會一場。咱們縣丞老爺一輩子清廉公正,這次實在是慚愧了。”
王婉舒服起來,話語反而退了一步:“民女知道縣丞老爺公道,如今話說開了,我心里也有了底——只是,十兩銀子數(shù)目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縣丞老爺可需要籌措一兩日的?不然,我可以過兩日來府上取?”
人堆里爆發(fā)出笑聲:“你這丫頭,忒沒見識,對我們小老百姓來說多,對縣丞老爺來說,還不是小數(shù)目!”
老管家忽然面露驚訝,只看著面前笑瞇瞇的女子,反應(yīng)過來后不由得低頭一拜:“哎喲,難為王姑娘為我們老爺考慮——這樣,我們五日之內(nèi)準(zhǔn)備好,就勞煩姑娘五日后再來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