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時往她碗里夾菜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過席間,挑眉瞥了眼說話那人,隨即笑起來:“應該的。”
沈櫻看了他一眼,沒看出什么不對來,想是沒人惹惱他。
一眾人恭賀聲、閑談聲交雜,一時間熱鬧的很。
沈櫻正與一位客人說著話,哪知陳錦時又遞了一筷子蝦仁過來,她示意放她碗里,他定要遞到她嘴邊。
眾人又起哄,無非是說些時哥兒懂事又有孝心,懂得體恤關心她的話。
他笑得越發得意,她無奈掩唇張嘴接住,指尖在桌下輕輕捏了捏他腰際,示意他規矩些。
他卻拿左手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撓了撓她掌心,像是在討好,又像是在挑釁。
沈櫻猛然抽回手,臉色微變,他又在捉弄她。
這陣子,捉弄她已成了他的習慣嗎?
她用眼神警告他安分,他唇角微勾,輕輕挑眉,輕笑了兩聲。
陳濟川與老友們談得熱絡,偶爾瞥過來一眼,見兩人這般模樣,倒囑咐陳錦時一句:“多看顧著你阿姆。”
陳錦時揚聲應道:“知道了!”
沈櫻只覺渾身不自在,想坐得離他遠些。
陳錦時往她杯子里添了些溫水,湊她耳邊小聲道:“阿姆別喝酒了,我給你備的溫水,我爹也是喝的這個。”
沈櫻蹙眉看他,他說話時的熱氣拂過耳廓,沈櫻脊背發麻,蹙眉看他。
“咳咳。”
兩人回頭,陳錦行正站在他們身后。
陳錦時一臉“你到這兒來做什么”的表情,沈櫻臉有些發紅。
陳錦行朝沈櫻舉杯,結結實實敬了一杯:“阿姆為陳家做了許多,又耐心教導我醫術,陳錦行記一輩子,終生不忘……”
見他一本正經地說起這些話,沈櫻倒還不太自在,她只是做了她該做的而已。
席間有人喝多了,笑著插話:“錦行不必說這些,當年陳將軍救下都蘭他們一家,你是沒見著,我們這些騎在馬上的可都看見了,都蘭望著你父親那目光,都望得發癡了,那叫一個仰慕不已,后來磕了頭死也要跟著他走,我們當時都開玩笑說,將軍不如就接納她的‘以身相許’,誰知兩人卻不是這個意思。”
人喝多了,說起往事來滔滔不絕。
陳錦行淺笑著,說自己只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與父親做了什么無關,阿姆待他好,他自當感恩。
陳錦時埋著頭,指尖把玩著酒杯,一圈一圈打轉。一時安靜得很,睫毛垂得很低,遮住眼底翻涌的郁氣,有時又冷又銳地刺出來,很快又按了回去。
有人喊他:“說起來,都蘭照顧時哥兒最多了,時哥兒小時候那叫一個調皮。”
沈櫻連忙示意那人少說兩句,陳錦時最不愛聽這話,再說,誰小時候不調皮了,長大了誰又愛聽這種話。
陳錦時卻舉起酒杯,嘴角微微上揚,眼尾盛著淺淺的笑意,對沈櫻道:“陳錦時自然也當,涌泉相報。”
待窗外的日頭落得只剩些余暉,陳濟川與幾位老友道別,沈櫻站在廊下送客,陳錦時遞來一件披風。
她接過披上,從外面請來的仆婦們在收拾杯盤,他走到她身邊,手里捏著個桂花糕啃,見她望著庭院出神,遞過一塊。
她輕輕搖頭:“多謝,我不吃。”
陳錦時怔了怔,收回手。
她也微怔,她以為他會強迫她吃,至少不會就這樣罷休。
她側頭看他,只一眼,視線便被他捉住了,怎么會有人的目光像一條繩子,一旦對上,便被牢牢攥住。
她輕輕躲閃,他問她:“我真有那般調皮,那般讓你苦惱嗎?”
沈櫻一怔,她其實沒什么苦惱。對他,她不過盡力而為,并非是,他把自己作死了或是作廢了她就活不下去了。
但她盡力阻止他變成那樣,把他往好的方向帶,現在看來,成效明顯,她挺滿意的,既然如此,不好聽的話就不必再說。
她輕輕搖頭,笑著道:“沒有的事。”
接下來的時日里,陳錦時沒怎么往書院去,偏偏書院里的汪山長現在頂不敢管他,府里便沒有察覺這件事。
他每天辰時出門,申時末回家,正常向她請安,偶爾到她鋪子里去,她便也沒察覺出什么不對來。
哪里知道陳錦時日日在演武場上舞刀弄棍,學業已經荒廢不少時日了。
陳濟川再次病倒,來得猝不及防。
沈櫻給他把了脈,走出房門,朝陳錦行搖了搖頭,避著陳濟川與他低聲說:“一到三個月。”
陳錦行眉眼耷拉下來,脊背稍稍彎了一些,其實這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陳濟川早年間肺腑受損,胸膛上和腹部都有洞穿傷,從武雖然給他帶來了無上榮耀,卻也帶來了極大的傷害。也因此,陳濟川寧愿家里生生世世都是平民,也不想讓孩子們從武。
陳錦行緩了一會兒,安慰沈櫻道:“阿姆,咱們早有準備的,一切如常進行,好嗎?”
沈櫻點頭:“好。”
棺槨是去年就備好了的,陳濟川能多撿一年,也該高興的。
陳錦時從城郊急匆匆趕回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全是在石子地上沾的灰。
“阿姆——”
他見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園子里的樹下,往常他每日回來時,都是她與父親一同坐在樹下的場景,他們總有談不完的話,一個在搖椅上搖啊搖,一個在一旁做針線。
往常最看不慣的場景,此時卻叫他巴不得再多看幾眼,最好一輩子都是那樣。
聽見他叫她,她手掌撐著額頭扭頭,眼里滿是疲憊,陳濟川的病對她來說是打擊很大。
又瞧見他身上的灰,額上的汗,不難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她又扭過頭,陳錦時看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望,心如刀割。
他蹲到她跟前去,拉過她的手,捏在胸口。
她沒動彈。
“阿姆——”
她再回頭,垂眸看他。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住了她本就不算小的手掌。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別怕。”
她輕輕搖頭。
他目光堅定,捏了捏她的手,起身:“我去看看他。”
沈櫻沒有完全放棄陳濟川,她把自己關在房中,日復一日地熬藥、調方子,又把陳錦行叫過來,與他沒日沒夜地商討。
陳錦行雖知道希望不大,卻還是由著她吩咐的那樣折騰。
直到她一時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要拿去給陳濟川試,陳錦行攔住她:“阿姆,現下讓父親舒舒服服地度過去才是最重要的。”
聽了這話,沈櫻稍稍泄了氣,事實確是如此,何必再折騰他呢。
剩下的日子,陳濟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陳錦云也到了知事的年紀了,陳濟川看著她才更是頭疼,要論他最虧待的,也就是女兒了,亡妻又是因產下女兒而去,導致他許多時日都不太愛去看她。
好在陳錦行與陳錦時兩個對她多有照顧,沈櫻也待她很好,陳錦云對親生母親完全沒有印象,對沈櫻倒是親熱得很。
但陳濟川哪里好意思叫沈櫻幫他照顧孩子那么久,耗她四年大好年華,他心里已是十分過意不去。
“等我走了,叫錦行娶妻,家里的事情,自有他人照管。都蘭,你到時要留在金陵,或是回樓煩去,都隨你,別管老二到時候要怎么糾纏。”
謝清樾營務繁忙,近日才找到時機來金陵一趟,看望師父陳濟川。
沈櫻都沒時間籌備招待他的事情,人就那么來了。
謝清樾見了她,躬身行了一禮:“早就聽師父說過府上來了您這么位長輩,清樾見過沈姑姑。”
沈櫻一愣,拉他起來,驚訝他的胳膊結實程度,硬得像塊鐵。
她帶他往后院走,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將軍病了有些時日了,你來得倒是不巧,我本還打算好好招待你一回的。”
“沈姑姑不必多禮,是我來晚了。”
兩人行至陳濟川房門前,陳錦時恰好從里面出來,他年紀比謝清樾要小不少,謝清樾比陳錦行還要大兩歲。
若不是中間夾雜著這么層關系,謝清樾是斷不能叫沈櫻姑姑的,兩人差不多同齡,差得遠沒到論輩的地步。
陳錦行蹙眉打量來人幾眼,這人他小時候見過,可他算什么身份,怎的把沈櫻叫得這樣親熱。
謝清樾比陳錦行高出一整個頭,肩背練得寬闊如鐵板,身上又有股勛貴之家的矜貴氣度,一身錦衣,陳錦時看他很不順眼。
謝清樾倒不在意,伸手摸了摸陳錦時的頭:“時哥兒,你都長這么高了。”
陳錦時不動聲色地避開,道:“我爹剛歇下。”
謝清樾一愣:“倒是不巧,那我……”
沈櫻推開門邀他進去:“將軍一般不在這個點兒睡覺,咱們小聲些進去就是了。”
說著,她瞪了陳錦時一眼。
兩人一進去,陳濟川果然醒著。
沈櫻到房間四處去點燈,道:“這屋子里怎的這么暗沉沉的,白天跟晚上似的。”
謝清樾來到床邊,看著床上形容枯槁的師父,心里難受。
沈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別表現得太難過,這事兒大家早有準備。
謝清樾回過神來,朝陳濟川笑著:“師父你看,這是我們神機營里新研制出來的火器。”
說著,沈櫻才發現他腰間別著一把火銃。
陳濟川果然來了興致,兩人拿著那把火銃嘰嘰喳喳談論了許久。
又說起那東西威力有多大,射程有多遠,在戰事上有多大用處。
沈櫻對這些不感興趣,便推門出去,陳錦時穿著一身布衣,站在門口等她。
他往門內瞥了一眼,對她道:“他都多大年紀了,叫你倒是叫得親熱。”
沈櫻冷著一張臉看他:“陳錦時。”
陳錦時閉嘴,一臉煩躁地到外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