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密如織。
半開的直欞窗外,斑駁水色透過杏花枝頭在夜幕中搖曳。注春打了個哈欠,看向燈下的人影。
“女郎昨日沒睡好,還是早些歇息吧。”
辭盈手捧書卷,看似目光停留在上面,實則早就神游九天。已經兩次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會不會再夢到那只……
此前她還從未與哪個陌生男子如此近距離過,不過對他并不抵觸,心底甚至生出幾分熟悉。
“我還不困。”辭盈搖頭,“你不必在這兒守著了,先下去吧。”
注春自是不肯。
擔心對方熬傷眼睛,又勸不動,只得改口說喝盞甜湯緩一緩。她前腳才走,后腳哐當一聲。
辭盈驚地回頭。
書卷連帶邊上那支毛筆掉落在地,墨汁飛濺,暈開點點痕跡。她愣了一下,看向大開的窗牗,以為是風吹的,挽著裙子彎腰就要去撿。
毛筆滾的有些里。
恰巧被陰影所籠罩。
辭盈極力伸長胳膊,眼見指尖就要碰到,身后端了甜湯回來的注春卻像是看到什么,驚呼出聲。
“女郎小心——”
還是晚了。
沒來得及從桌案底爬出,一陣涼颼颼的風迅疾刮來,有什么東西重重砸中后背心。
鈍痛襲來,辭盈悶哼一聲。
“女郎?!”
不等注春急切上前扶人,劉媼的怒罵聲在夜風里模糊,“連只畜牲都看不住,要你們干什么吃的!”
懷里拱進毛茸茸一團。
辭盈沒看清,卻不敢出聲。下意識抱緊那團東西,縮在那里一動不敢動。
鼻端蔓延著淡淡的血腥氣,直到外頭沒了動靜,她才緩緩從底下鉆出來。
那團溫軟始終乖巧縮在她臂彎間。
燈盞一照,辭盈才算是瞧清它的模樣。
潔白如雪的小狐,眼睛像兩顆漂亮的琉璃珠,此刻正隨光亮仰頭望向她,口中弱弱發出一聲。
“嗚……”
辭盈認出是今日見過的那一只,驚異的同時又止不住心軟。
“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女郎快看,它的腳好像受傷了!”注春說著,伸手就要去接。
但白狐抖動下雪絨絨的耳尖,轉頭往辭盈懷里扎的更緊了。
它抗拒的相當明顯。
想來是受驚過度,辭盈忙叫注春翻出上次剩的傷藥。
干凈的細麻布繞了一圈又一圈。小狐分外配合,一動不動乖巧任由其擺布。
注春卻憂心忡忡,“女郎,這只狐貍是老夫人交待給四女郎的,眼下到了我們這里,回頭要是被人撞見怎么辦?”
春蒐秋狝,魏帝春搜落崖后,明面上禁此事。可私下那些士族依舊我行我素。
江聿因身體緣故不能上馬,自然也不可能像其他兒郎那樣挽弓搭箭。所以往常這種東西壓根分不到她手上。
江老夫人只給她應有的吃穿用度,多的什么都沒有。
倘若此事暴露……
辭盈咬了咬唇,內心掙扎。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從江家逃出去。因而一直謹小慎微地活著,從不主動惹是生非。
“嗚嗚……”
懷中白狐又弱聲弱氣叫了起來。
聲音細細的,聽著比旁的狐貍輕些,也軟些。
像是聽懂注春那番話,它身軀有些僵硬緊繃。
隨著呼吸起伏,獸類特有的尖尖耳朵輕擦過少女面頰。
掌心溫暖柔軟的觸感象征生命的鮮活。
一想到這份鮮活,極有可能會變成一堆血淋淋的皮毛……辭盈那句送回去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趙醫女……是明日出府嗎?”她嗓音微顫。
循規蹈矩十幾年。
唯一出格的、亦是罪孽的,便是不久前失手殺死何郎君。
辭盈眼皮跳的厲害。
隱隱感覺身上那條名為束縛的鎖鏈,松動后如出閘的水,并非決堤之勢的浪潮,而是從古舊墻體裂縫中滲出的點滴……
悄無聲息,不引人注意。
但再難收回。
“是。”
在注春困惑目光下,她從床榻下扒拉出一只積灰的精致漆篋。
咔噠。
金銀玉器奪目的光亮,惹來對方驚聲,“女郎?”
當初寧氏姐妹攜全部身家南下避難。
寧聞君嫁與江韜后,這些并入嫁妝。辭盈作為她的親生女兒,手頭其實不缺銀子。
不過礙于老夫人的教誨在前,這些年只能空守著座金山銀山。
注春頭回見她露富。
“你跑一趟吧。”
辭盈自己也不太適應,干巴巴說道,“去把這個送給趙醫女,告訴她今日那只狐貍跑我這里來了,我想出些銀錢向她買下。”
注春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接過沉甸甸的篋子。
“女郎,趙醫女她……能答應嗎?”
“她是個心善之人。”當時對方面上的不忍,辭盈捕捉到了,“此外,她看起來很缺錢。”
否則不會頻繁奔波。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在。趙靈蕓師從葛圣手,若有機會,她想請這位神醫徒弟,幫忙瞧一瞧兄長身上的病。
趙靈蕓就暫住在江老夫人旁邊的廂房。
注春辦事利落,很快照著吩咐,將東西交到她手上。
如辭盈所料。
對方收到時面上雖有訝異,卻還是柔聲道了謝。
“能得女郎喜歡,也是緣分。”
眼前女子年輕美麗,說話又客氣。注春不禁多看了她兩眼,正要離開,趙靈蕓倏地叫住她。
“冒昧一問,貴府二郎君幾日前有沒有去過陶府宴筵?”
“二郎君?”
注春目光立時變得警惕。
因哥哥鳴泉,向她打探這個問題的人不在少數。
只是沒有想到,這位醫女看起來如此面善,竟也問出此話……
“二郎君的事素來由郎主說了算,婢子們不敢多嘴過問。”
她給出一個含糊答案。
趙靈蕓看起來似乎有些失落。
“聽說……你們夫人當年是從北越關那一帶過來的?”她還要再問,注春卻是什么都不肯說了。
當年的事她知道的其實并不多。但寧氏確實曾度過北越關。
不過,趙醫女是怎么知道的?
復廊迂回,夜雨聲煩。回去路上這個疑問仍在心頭盤旋,注春提燈望去,影影綽綽間盡頭飄過一片雪白衣角。
四周寧寂,長風呼嘯。
幽魅如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