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并不是當下時興的嬌弱美人,她膚白勝雪、纖秾合度,如盛開的雍容牡丹,衣服貼在身上,該凸的部位高高凸起,該凹的部位深深凹陷,曲線玲瓏,便是想要忽略都難。
陸長稽生得高,只消稍稍垂眸就能把美色盡收眼底,他是恪守禮節的君子,狹長的丹鳳眼一直凝著油紙傘上的青竹花紋上,半點余光都未落到姜姝身上。
他溫聲對姜姝道:“雨勢猛烈,你擎著傘到檐下去罷!”
侯府權勢正盛,猶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這份榮光是靠陸長稽掙來的,陸長稽發了話,便是趙氏也不敢置喙。
姜姝心下感激,她點點頭,握住碧青色的傘柄,緩緩向檐下走去。
卓兒對姜姝不冷不熱,對陸長稽卻十分殷勤,陸長稽還未行到檐下,她就將花廳的雕花木門大開,含笑說道:“風雨交加,大爺若有要事,讓下人知會一聲便是,怎得親自過來了?”
陸長稽并不接卓兒的話頭,只道:“我有要事與母親相商,母親可有空閑?”
卓兒站在房門旁邊,對陸長稽做了個“請”的手勢,笑盈盈道:“夫人每日上半晌理事,下半晌一向清閑,大爺快快入內罷!”
竟是連通傳都不需要,直接便將人請到了屋內,姜姝望著華麗的房門默默嘆了一口氣。
趙氏原就愿意給她立規矩,現下又要跟陸長稽議事,也不知道要讓她站到幾時。
若被人瞧見她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不知得傳出多么腌臜的話來。
姜姝跺了跺腳,做好了被磋磨的準備,沒想到卓兒很快就去而復返,她對姜姝道:“西廂房有供客人替換的衣裳,三奶奶到廂房換一身衣裳罷,雖說是夏日,卻也不好總穿著濕衣,沒得凍壞了身子。”
卓兒一慣喜歡捧高踩低,若沒有趙氏示意,定不會擅作主張請姜姝到廂房換衣。
姜姝只覺得納罕,平白無故的,趙氏為何變得這樣和善,思忖間,腦海中忽得浮現出陸長稽的身影。
適才莫不是陸長稽在侯夫人跟前為她說情了?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又被姜姝遏住,陸長稽執掌內閣,日理萬機,且又是她的大伯,從來不管內宅的事,又如何會給她求情?
她真是被那廚娘的話給荼毒了,想要找大伯借種也就罷了,竟還敢肖想大伯替她說話,簡直異想天開。
姜姝跟著卓兒來到西廂房,趙氏財大氣粗,即便給客人準備的替換衣裳,也都是由花蘿所制,樣式端方,穿在身上十分清爽。
姜姝換完衣裳,行到花廳的時候陸長稽已經離開,趙氏招招手,讓她坐到案幾前理賬。
姜姝學得很快,遇到不懂的地方會潛心向趙氏求教,趙氏出身大家,做事極有章程,她對姜姝雖沒有好聲氣兒,卻會不余遺力的教導,姜姝進門不過半年,已對掌家有了自己的見解。
待算完賬,姜姝才斟酌著開了口:“母親,家中時常舉行宴會,卻從未給兒媳的娘家發過帖子。
兒媳知道自己家世不顯,姜家無法和侯府比擬,但兒媳既已和世子成了親,陸姜兩家便是正經的姻親,親戚之間互相走動才是正理。”
趙氏乜了姜姝一眼,平心而論,她這個兒媳除了出身太過于低微,無論心性還是處事的手段都還算湊合。
夫婦一體,她若執意不和姜家來往,便是陸長易的面子都過不去。家中還有庶子,趙氏總要給陸長易面子的。
趙氏拿出兩張請帖擲到姜姝跟前:“侯府清貴,絕不跟上不得臺面的妾室來往,你若想讓姜家人參加侯府的宴會,便請楊氏和嫡出的二小姐過來,旁的人一概不許進門。”
趙氏口中的旁人,便是姜姝的生母林氏,和她血親的幼妹姜容。妾氏半奴半主,便是普通人家都不會讓小妾進門,更遑論規矩森嚴的信陽侯府。
姜姝知道規矩,并不做無妄的臆想,她接過請帖,溫聲對趙氏道:“多謝母親體恤,兒媳這便給娘家人下帖子。”
她一面說話一面提筆寫字,姜姝的簪花小楷只能算是工整,若論風骨秀美是半點也沒有的。
旁人家的嫡母唯恐傳出苛待庶女的名聲,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待庶女與嫡女總是一樣的。
楊氏卻沒有這個顧慮,她出身商賈,只求利益,至于名聲,于她而言便猶如浮云,她半點都不在意。
姜家家底薄,楊氏以拮據為由,將姜姝拘在家里做女紅,姜家三位小娘子,只有嫡出的姜然進過女學。
姜姝借著給姜文煥伺候筆墨的機會,粗略的識得了幾個字,這手不像樣的簪花小凱還是嫁到信陽侯府以后跟管事媽媽學的。
趙氏瞥了一眼姜姝寫的請帖,沒好氣道:“帖子的內容尚能湊合,你這筆字卻有礙觀瞻,回去以后要勤加練習,沒得給侯府丟人。”
趙氏說完話就合上了眼,抬起手臂輕輕揉捏著太陽穴。姜姝知道她這是乏了,識相的起身告辭。
回到欣春苑,姜姝從庫房取了幾匹時興的料子,令珠兒連同請帖一同送到姜宅。
楊氏只在綢緞莊見過這種好東西,要說去買,她是斷然舍不得的,她看著那些顏色鮮亮的料子對姜然道:“這批料子是從蜀地運過來的,一寸蜀錦一寸金,十分華貴精美。”
“前幾日給你做的衣裳也不用穿了,杭綢再好,也及不上蜀錦。你快挑幾匹合眼的,讓繡娘裁了做一身衣裳,我兒原就生得標致,再有蜀錦加持,定能艷壓群芳,得到陸首輔的青睞。”
女兒肖父,姜然生得和姜文煥有五六分相似,瞧起來清雅脫俗,很有幾分書卷氣。清雅的面容配上鮮亮的衣裳猶如海棠初開,明麗照人。
姜然也不客氣,挑了三匹最鮮亮的料子,對吳婆子道:“你把這婆子送到錦繡坊,讓劉繡娘按我的尺寸做一身褙子,記得一定要找劉繡娘,整個錦繡坊,旁人的手藝都及不上她。”
吳婆子道是,抱起料子往門外走,這時下值的姜文煥進了門。
姜文煥的目光在吳婆子懷中的蜀錦上掃過,自覺那顏色五彩斑斕,太過于耀眼,隨口問道:“誰要用這料子做衣裳?”
楊氏揮手將吳婆子打發出去,開口說道:“大姐兒給我和然姐兒發了請帖,邀我們娘兒倆到信陽侯府參加宴會。”
“信陽侯府氣派煊赫,咱們也不能太小家子氣。我便想著給然姐兒做兩身好衣裳,衣裳氣派了,然姐也跟著有底氣。”
姜文煥皺起眉頭:“咱們家和信陽侯府原就不大相配,低調尚且來不及,何故打扮的那樣招搖?”
楊氏撇撇嘴,翹起手指頭刮了刮茶沫子,沒好氣道:“老爺好生偏心,姝姐兒得了運道嫁進了信陽侯府,就不許我給然姐兒籌謀?”
楊氏這口氣大的,簡直能把地上的牛吹到天上。姜文煥直接就被氣笑了,譏諷道:“信陽侯府統共只有三子,世子和三爺皆已成親,你想如何給然姐兒籌謀,難不成想讓然姐兒做妾?”
他知道楊氏喜歡攀龍附鳳,沒想到竟癲狂到了讓女兒做妾的地步,小妾說的好聽,真論起來,跟底下的奴婢也沒什么兩樣,姜文煥便是再沒有風骨,也不會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
楊氏輕嗤一聲,對姜文煥道:“然姐兒是從我的肚子里爬出來的,我怎么舍得作踐她。”
“老爺適才不是也說了,信陽侯府共有三子,那長子可還沒有成親呢。然姐兒生得這樣好,性子也大方,跟那陸長稽也不是不相配。”
姜文煥被楊氏唬了一跳,漆眸圓睜,眼珠子險些從眼眶里跳出來,他指著楊氏道:“你莫不是癔癥了,屬實是祖墳冒了青煙,姝姐兒才高攀上世子。你怎么還敢肖想世子的兄長?”
“陸首輔位高權重,說是當朝第一人都不為過,汴京不知有多少高門貴女想要嫁他為妻。
我為官多年,連給陸首輔提鞋的資格都沒有,又怎么敢生出給他當岳丈的心思。”
楊氏跋扈慣了,從來都不把姜文煥的話放在心上,她挑起眉頭,反唇相譏:“你不敢生出給陸首輔當岳丈的心思是你沒用,休要說這些喪氣話阻礙我兒的大好前程。
然姐兒的身份不知比姝姐兒體面多少,姝姐兒尚能嫁給世子做正妻,然姐兒如何就不能嫁給陸首輔?”
楊氏慣會胡攪蠻纏,按說這個時候姜文煥當正一正夫綱,奈何二人早已形成了妻強夫弱的習慣,饒是氣得怒火中燒,姜文煥也沒什么計策,只捶胸頓足的哀嘆。
“姝姐兒能嫁到信陽侯府,是因為我對信陽侯有救命之恩,跟身份地位有什么相干?若真論身份,咱家的小娘子們,連給信陽侯府做妾都不夠格。”
誠然姜文煥的話十分有道理,楊氏卻并不放在心上,從姜姝送的蜀錦里面挑了最暗沉的一匹賞給了林姨娘,復又叫來廚娘:“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姑奶奶給咱們送了布匹,咱們也不能沒有表示。”
“你且去蒸一碟子黃米紅棗糕送到信陽侯府,大姑奶奶就好這一口,如此也算咱們的回禮了。”
廚娘暗暗腹誹:價值相當的東西才叫回禮,蜀錦價值千金,那黃米糕才值幾個錢,太太的臉皮越發厚實了。
腹誹歸腹誹,廚娘半點都不敢怠慢楊氏,很快就蒸了一碟子黃米紅棗糕,用食盒裝了,坐著馬車把黃米紅棗糕送到了欣春苑。
黃米紅棗糕是小戶人家的吃食,姜姝嫁到信陽侯府以后就沒吃過這一口,還真有些饞嘴,命珠兒取了筷子,小口小口品嘗起來。
正吃得香甜,虛掩的房門被人推開,周媽媽端著一碗湯藥進了屋。
周媽媽向姜姝行了個禮,溫聲道:“這碗坐胎藥是宮里的康太醫開的,康太醫有婦科圣手之稱,但凡由他調理過的婦人,就沒有懷不上身孕的。
三奶奶快把這碗藥喝了,也好快些為世子開枝散葉。”
口中甜甜糯糯的黃米糕立馬就失了滋味,姜姝坐直身體,神經也繃成了一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