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微微有些涼,吹到姜姝紅腫的臉上,刮得她鉆心的疼。
除卻生理上的不適,姜姝心里也十分難堪,不知道從哪兒爆發(fā)出的勇氣,她一把將帷帽從陸長稽手中奪過,胡亂戴到頭上,遮住紅腫不堪的臉。
兩只手死死捏著帽紗邊沿,姜姝說話的聲音也帶了幾絲冷意:“大伯未免失了分寸。”
陸長稽并沒有因為她的慍怒而生氣,原本就儒雅的面容,似乎更和善了一些。
他彎腰看著姜姝,溫聲道:“我只當你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怎么還鬧成了這副模樣?”
他一陣見血的把關(guān)鍵點指出來,姜姝更加無地自容,姜姝籌謀良久,芯子里見不得的人一面全被陸長稽窺見了,卻還是把自己搞的狼狽不堪,實在有些窩囊。
姜姝垂著眸子,把目光定在自己的鳳凰于飛嵌翡翠繡花鞋上,嘴唇翕動了幾次,終究沒有開口。
陸長稽上前一步,幾乎和姜姝挨到一起,姜姝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雅的青竹香氣。
上位者的壓迫感太過于強大,姜姝本能得想要離他遠一些,可腳下像是灌了鉛,怎么都移動不了。
她定在原地,抬起頭看向陸長稽,陸長稽生得高,二人又離得極近,在姜姝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陸長稽的下頜線。他骨相優(yōu)越,下頜線的弧度清俊無儔,仿佛是用畫筆精心勾勒出來的一樣。
世人只道陸長稽智多近妖、權(quán)勢滔天,卻經(jīng)常忽略掉,他除了智力超常外,還有一副猶如謫仙的皮囊。
陸長稽仿佛隔著帽紗瞧見了姜姝的眸光一樣,在姜姝看著他的時候,下巴一點點收緊,漆眸鎖住姜姝,像是想要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來,只道:“我那兒有上好的藥膏,一會兒讓程用送給你,你今日在哪兒留宿,還是回欣春苑嗎?”
小時候,姜姝和林氏住在姜宅的后罩房,那小小的,見不到天日的后罩房是最讓她覺得安心的地方。
后來嫁到了信陽侯府,陸長易對她呵護有加,甚至為了她屢次與趙氏爭執(zhí),他為她遮風擋雨,欣春苑便變成了她的外殼。
她的臉見不得人,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縮到殼子里,可她忽略掉了一件事,陸長易身子羸弱,心思又敏感,看到她的臉,定會十分擔憂,若是因此引發(fā)疾病就不值當了。
姜姝搖搖頭,低聲道:“我形容狼狽,不好讓世子瞧見,今晚不回欣春苑,到小涼苑湊合一夜既可。”
她畏熱,單想一想小涼苑的清爽就覺得心曠神怡。
夜色將光亮吞噬,一切想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一切不能見光的事情,都可以在夜晚悄悄發(fā)酵。
趁著夜色,楊氏和姜然回到姜宅,經(jīng)此禍事,姜然像是丟掉了三魂六魄,連話都不愿意多說一句,眼神空洞洞的渙散到各處。
楊氏看著姜然那副樣子,心疼的直流眼淚,姜姝這賤人,竟就這樣把她的然姐兒給毀了,她不扒姜姝一層皮,便妄為姜家主母。
楊氏唯恐姜然看到她的眼淚,徒惹傷心,背過身把眼淚擦干凈,而后把姜然攏到懷里柔聲安慰:“我的兒,你莫要害怕,萬事有母親給你做主,你且好生休息一會兒,一覺醒來便什么都變好了。”
姜然仍舊不說話,眼像一潭死寂的水,便是將巨石投進去都蕩不起漣漪。
楊氏重重嘆了一口氣,把姜然略微凌亂的頭發(fā)整理好,順勢把姜然塞到被子里。
把姜然安頓好以后,楊氏原本要出門子,又擔憂姜然想不開,索性把平日里給她守夜的青玉喚到了屋內(nèi)。青玉妥當,有她在,楊氏才能放心。
做完這一切,楊氏才騰出手調(diào)查白日發(fā)生的事。
她來到花廳,連盞茶都未來得及喝,就聽門房說布政使夫人求見。
正門大開,潘氏帶著護院,將五花大綁的歹徒送到了楊氏跟前。那三個歹徒鼻青臉腫,顯見已經(jīng)被好好招呼了一通,進屋以后,不用潘氏開口,就乖乖跪到了地上。
倒不是潘氏多么看重姜然,她是布政使家的主母,事情發(fā)生在她的別苑,她必得給楊氏一個交代。
她有自己的主意,但事關(guān)姜然的名聲,這事具體怎么處置,還是得看楊氏的意思。
她溫聲對楊氏道:“實在對不住,都怪我沒有看守好門戶才出了這污遭事。
所幸我讓人把這幾個登徒子抓了回來,事關(guān)姐兒的聲譽,我也不好私自做主,依夫人看,咱們是報官,還是私底下處置?”
別苑的守衛(wèi)雖不如汴京森嚴,卻也等閑混不進去,若不是楊氏的人做內(nèi)應(yīng),那三個登徒子連別苑的大門都進不去。
世家大族行事有自己既定的流程,那幾個賊子骨頭軟,潘氏三下五除二就撬開了他們的嘴。
楊氏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潘氏暗暗贊嘆了一番姜姝的好手段,而后就把賊子送到了姜家。人要臉樹要皮,姜然聲名狼藉,她不好落井下石,便裝傻充愣。
楊氏心里有鬼,雖滿心憤懣,卻也不敢把事情鬧大,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溫聲對潘氏道:“有勞夫人,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過事關(guān)我家姐兒的清譽,還是將事情壓下去為好。
這幾個登徒子便交給我,此后無論是圓是扁,這事便跟夫人無關(guān)了。”
意思很明白,她要私下里處理這事。
潘氏已盡了自己的本分,便遂了楊氏的意,帶著護衛(wèi)離開姜宅。
“沒用的東西,你們的腦袋是被豬腦子塞了罷,白長了一副人臉,心眼兒連畜生都比不上。”楊氏吃了啞巴虧,總要把心里的火氣發(fā)泄出來,她舉著肥厚的巴掌,狠狠在賊人的臉頰上裹挾。
她身高體胖,力氣又大,幾十個巴掌裹下去,直打得賊人眼冒金星、口吐鮮血,賊人除了囁囁地認錯,連意識都不清楚了。
楊氏總算解了氣,抬起腳把離她最近的那個賊人踹到地上,陰惻惻地出言威脅:“今日這事我知、你們知,若是再讓旁人知曉我便把你們綁到官府去。
你們可知道□□之罪會受到什么懲處,輕者關(guān)押、重者處絞刑,你們?nèi)暨€想活命,就把嘴巴閉嚴實。”
楊氏的利嘴加上超越常人的武力值,徹底把歹徒征服,他們跪在地上,咣咣磕頭,把頭磕得鮮血直流,青石地板上泅出一小片血跡。
血腥味撲鼻而來,楊氏自覺晦氣,她捂住口鼻,眼眉一挑,沒好氣道:“還不快滾!”
歹徒如蒙大赦,連繩索都來不及松,跌跌撞撞就逃出來了姜宅。
夜晚有風,刮得院內(nèi)的燈籠動蕩不安,姜文煥疾步而來,沉著臉進入花廳。他生得白,發(fā)怒時額角的青筋兒尤為明顯,粗粗的青筋鼓脹著,像是要爆開一樣。
“我尚在和同僚喝酒,側(cè)耳聽到隔壁絮絮低語,言語無狀,簡直不能入耳,我還當是誰家的姐兒失了顏面,細細聽到竟是然姐兒。”
姜文煥一面說話一面用濕帕子潤了臉,他雙目睇著楊氏,眸光像是要燒起來:“我姜文煥為官二十載,從未像今日這樣窘迫羞愧過,你告訴我,今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楊氏能說什么,總不能自作自受得了報應(yīng),她囁嚅半晌,低聲道:“然姐兒命苦,到紫薇林賞花的時候被幾個登徒子輕、輕薄了。”
“咣”的一聲,盛水的銅盆掉到地上,滾落幾番,待水要灑盡的時候,悄悄靜止。
姜文煥臉色脹紅,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抬手指著楊氏,顫聲道:“你這個母親是怎么當?shù)模拥拿?jié)何其重要,怎么能放任姐兒一個人去紫薇林?”
楊氏無話可說,繃著臉垂下腦袋。
姜文煥看到她那副模樣,愈發(fā)生氣,但事已至此,便是他氣死了也無力回天,只能想辦法把損失降到最低:“姜家的清譽算是讓然姐兒敗光了,你以后好生挾制著她,萬不能再讓她踏出家門一步。
外人瞧不見她,假以時日,或許能把這事拋到腦后。”
不得踏出家門?楊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姐兒正是說親的年紀,不出門交際,怎么能……”
“說親、說親,然姐兒閨中失貞,哪里有正經(jīng)人家敢要她。”姜文煥不耐煩的打斷楊氏,“我沒有讓然姐兒以死維護家里的清白已屬慈愛,至于她的親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總有鰥夫愿意要她。”
然姐兒花一般的容貌,又有才情傍身,怎么能給人做填房,楊氏心里不忿,一把抱住姜文煥的手臂,低聲道:“老爺,大郎去世以后我郁郁寡歡了許久,等生了然姐兒才高興起來,然姐兒跟我的心肝一樣,我不能不為然姐兒的將來考慮呀!”
楊氏相貌平平,年輕時好歹占了身姿窈窕的便宜,偶爾瞥上一眼,倒也過的去。
現(xiàn)下上了年紀,她膀大腰圓活像一只水桶,肥膩膩的手臂和姜文煥相觸,姜文煥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揮了揮手臂,用力把楊氏的胳膊甩開,沒好氣道:“什么叫頭發(fā)長見識短,說的就是你。”
“咱們家現(xiàn)在和信陽侯府是姻親,前途不可限量,總不能因著然姐兒成為笑柄。你且把她關(guān)好了,若讓我聽到她出門的消息,我唯你是問。”
楊氏市儈,從來不把名聲當回事兒,姜文煥知道和她說不出一二三來,于是不再多費口舌,揚聲喚來門房,沉聲吩咐:“以后沒我的吩咐,不許二小姐踏出家門一步。若有人敢陽奉陰違,以后便也不用來當差了。”
姜家到底還是姜文煥說了算,楊氏無可奈何,癱軟在地上,眼淚越流越多,簡直要淌成一條河。
她暗暗握緊拳頭,都怪姜姝,都怪姜姝那個賤人,姜然不好過,姜姝也休想安穩(wěn)度日。
她定要給然姐兒報仇雪恨。
清涼的晚風穿堂而過,姜姝坐在花叢中,一邊喝果酒一邊賞月,月見草的香氣沾到身上,熏得她滿襟生香。
院子里靜若秋水,敲門聲顯得格外清脆,姜姝小跑到院門處,把木門掀開一條縫往外瞧,原以為是程用來給她送藥,沒想到來人竟是陸長稽。
若是程用送藥,她道一句謝便是了,可來人是陸長稽,只道謝便顯得有些不尊重,總要請人到院內(nèi)坐一坐。
姜姝把院門打開,請陸長稽坐到小幾的另一側(cè),溫聲道:“這樣的小事,請程侍衛(wèi)過來即可,怎么好勞煩大伯親自走一趟。”
陸長稽道無礙,他把一個碧色的小瓷瓶放到案幾上:“這個藥膏是御藥房所制,用法和旁的不同,若是出了岔子,怕是要事倍功半。”
陸長稽一面說話,一面提筆寫藥膏的使用步驟,他坐得筆直,雙目囧囧,姿態(tài)十分板正,寫出來的字卻筆走龍蛇,遒勁灑脫。
姜姝沒怎么讀過書,她不懂得品鑒書法,只覺得陸長稽的字十分好看,比姜文煥的不知要好看多少。
姜姝看著宣紙上洋洋灑灑的字,暗道怪不得陸長稽要親自登門,若是程用過來翻話,怕是得出紕漏。
陸長稽把宣紙推到姜姝那側(cè),溫聲把注意事項說了一遍。
陸長稽專程來送藥,姜姝不好憑白接受人家的好意,總要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她抬了抬手中的梅子酒,試探著問道:“這梅子酒是我親手釀的,酸甜可口,也不醉人,大伯要不要嘗一嘗?”
梅子酒說是酒,跟果子汁也沒什么區(qū)別,多是女兒家的消遣。男子甚少有人喜歡酸甜的口味,按說姜姝當好生招待陸長稽,奈何小涼苑平時沒有人住,也沒有其他吃食,姜姝只能用梅子酒挑大梁。
她期待地看著陸長稽,瞳眸亮晶晶的,像是蘊著一條銀河。
陸長稽瞥了一眼姜姝的眼睛,伸手把衣擺上的褶皺抻平,微微點了點頭。
姜姝大喜過望,把適才飲的梅子酒摜到一側(cè),從芍藥叢中摸出一個鋤頭,笑盈盈道:“我給大伯開一壇新酒,新開的酒滋味最好。”
信陽侯府占地廣,府內(nèi)有好些空置的院子,小涼苑地處偏僻,甚少有人踏足,姜姝喜歡院內(nèi)的水榭,一有空閑就悄悄過來消遣。
院內(nèi)的小廳里掛著她做的貝殼風鈴,風一吹就會叮當作響,十分悅耳。湖內(nèi)的鯉魚被她喂成了小圓球,游起來十分緩慢,背陰處的墻角里埋著她親手釀的梅子酒……
她來小涼苑算不上多,這里卻到處都是她的痕跡。
小涼苑是姜姝自己的空間,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姜姝輕快的站起身,拎著鋤頭向墻角行去,夏日的衣料薄如蟬翼,月光傾灑上去,泛出隱隱的光。行走間勾勒出玲瓏的身形,酥山豐腴,腰細如柳,纖秾合度,美不勝收。
姜姝蹲到墻角,三下五除二把梅子酒挖出來,她用濕布把壇口的浮塵擦拭干凈,素手執(zhí)著酒杯,將第一杯酒捧到陸長稽跟前。
那只酒杯是邢窯所燒,壁若白玉,通透無暇,因著姜姝過于白皙,那無暇的酒杯竟被她潔白的手指襯得失了顏色。
皓月當空,彩云被風吹著遮擋住明月,光線一點一點暗下來,陸長稽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已覆到了姜姝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