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巧巧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變成了帶著喘息的抽噎。
她扶著門板站起來,揉了揉笑到發酸發痛的腮幫子,走到炕沿,借著搖曳的燈光,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傻子”背影。
心里跟明鏡似的,這家伙,還在為中午她故意吃光兩人份飯菜讓他餓肚子的事情記仇呢!
“嘖,小氣鬼。”她小聲嘟囔了一句,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又彎了起來。
吳涯這副幼稚的賭氣模樣,和他剛才那“神之一唾”形成的反差,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就在這時,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子怒氣,停在門外。
“砰!”
門被粗暴地從外面推開,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
張金花端著一個粗瓷大碗,陰沉著臉,像一尊煞神,一步跨了進來。
碗里盛著大半碗褐黃色的液體,熱氣騰騰,一股濃烈刺鼻的姜辣味混合著劣質紅糖的甜膩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她看也不看地上的黎巧巧,徑直走到炕邊,將碗重重地往炕沿上一頓。
“起來!喝了!”張金花的聲音又冷又硬,對著炕上那團背對著她的身影命令道。
吳鐵牛像是被這突然的聲響驚擾了,慢吞吞地翻了個身。
他眼皮半耷拉著,目光迷蒙地掃過那碗冒著熱氣的姜糖水,又落在他娘那張陰沉得能滴水的臉上,最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那呆滯的目光慢悠悠地定格在了黎巧巧身上。
下一秒,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猛地從被窩里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黎巧巧的衣角,死死攥住。
力道之大,扯得黎巧巧一個趔趄,差點撲到炕上。
“媳婦…”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含混,帶著一種孩童撒嬌般的黏膩,“喂…要媳婦喂…”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張金花緊繃的神經上。
她端著碗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姜糖水又潑灑出來一些。
好啊!她就知道!
就知道是這個小賤蹄子在背后搗鬼,是她挑唆,是她沒教好!是她把這傻子當成了拿捏她這個婆婆的工具!
不然鐵牛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如此不知廉恥,當著她的面就做出這等下作姿態!
這分明是故意給她難堪,故意打她這個當娘的老臉!
黎巧巧只覺得兩道目光如同冰錐,狠狠扎在她臉上,刺得皮膚生疼。
張金花那眼神里的憎惡,毫不掩飾,濃烈得讓她后背瞬間沁出了一層冷汗。
她知道,婆婆此刻是真想活撕了她。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對著張金花,露出了一個帶著點歉意的笑容,仿佛在說“娘您別生氣,他就是個傻子,不懂事”。
“娘,您看這…”她聲音放得又軟又輕,帶著點為難,“鐵牛就認死理兒。要不…我來吧?別燙著您。”
說著,她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去接張金花手里那碗姜糖水。
張金花的手猛地往后一縮,像是碰到了什么臟東西。
她死死盯著黎巧巧伸過來的手,眼神里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僵持了足足有兩三個呼吸,看著炕上兒子那副死拽著黎巧巧衣角不撒手的癡傻樣,聽著他又開始含混地叫著“媳婦喂”,張金花胸中那口惡氣翻騰得幾乎要沖破喉嚨。
她猛地將碗往前一遞,力道大得差點把碗里的湯水全潑在黎巧巧身上,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端穩了!一滴都不許灑!”
黎巧巧穩穩地接住了碗,端著碗,在張金花那刀子般剜人的目光注視下,側身坐到了炕沿上。
她拿起碗里那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起小半勺深褐色的姜糖水,湊到唇邊,極其自然地輕輕吹了吹氣。
熱氣氤氳,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然后,她將勺子穩穩地送到吳鐵牛那微微張開的嘴邊。
“鐵牛,”她的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來,張嘴。喝了姜糖水就不冷了,病也好得快。聽話。”
吳鐵牛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勺送到嘴邊的糖水,又看看黎巧巧近在咫尺的臉,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
就在張金花以為他又要犯倔,準備再次爆發的瞬間,他竟真的微微張開了嘴,順從地含住了勺子。
吳涯忍著那股子沖鼻的辛辣和齁人的甜膩,心里門清,這玩意兒雖然難喝,但在缺醫少藥的古代農家,落水后喝碗熱騰騰的姜糖水驅寒,確實是能救命的正理兒。
他可不想真把自己折騰病了,那才叫得不償失。
于是,他極其配合地,一口一口,將黎巧巧喂過來的姜糖水咽了下去。
黎巧巧的動作不疾不徐,一勺接著一勺,喂得極其認真仔細,偶爾還用袖口,替“傻子”擦擦嘴角溢出的湯汁。
眼看著碗底將空,吳鐵牛也配合地喝下了最后一口,然后打了個飽嗝,眼皮開始沉重地往下耷拉,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張金花猛地一步上前,動作粗暴地劈手奪過黎巧巧手里那只空碗。
“行了!”她厲聲喝道,“沒眼力見兒的東西!還杵在這兒挺尸?等著老娘給你端茶倒水不成?灶房!豬圈!后院的柴火!眼睛瞎了看不見活計堆成山了?還不滾出去干活!天黑前干不完,仔細你的皮!”
黎巧巧順從地站起身,低眉順眼,臉上沒有絲毫被辱罵后的憤怒,反而異常平靜,甚至在那低垂的眼睫遮掩下,飛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
“是,娘。我這就去。”
說完,她不再看炕上那個已經閉上眼睛出輕微鼾聲的“傻子”,也不再看婆婆,腳步輕快地轉身,像一陣風似的,走出了這間屋子,還順手輕輕地帶上了門。
干活?她怕什么干活!
在黎家,她什么苦活累活沒干過?頂著毒日頭下地,挑著沉重的糞桶澆菜,揮舞著比她還高的鋤頭開荒。
吳家這點家務活計,對她來說,不過是活動活動筋骨罷了!
正好中午故意多吃的那兩大碗糙米飯還在胃里頂著,此刻動一動,權當消食了!
想到中午吳涯那副想發火又礙于傻子人設只能憋著的憋屈樣,黎巧巧的嘴角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高高翹起。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躺在炕上“熟睡”的吳涯,聽到她被趕出來干活時,心里指不定怎么偷著樂呢!
“哼,幼稚鬼!”她對著緊閉的房門方向,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隨即,腳步輕快地朝著灶房走去,背影挺直,帶著一種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