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夜。
府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每一根蠟燭都是上好的牛油大燭,燃燒時無半點黑煙,只在空氣里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
可胡惟庸卻覺得,這滿室的光明,比宮里最深沉的夜還要冷。
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身上那件繡著仙鶴的丞相公服,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鐵枷。
白天,那支名為“饕餮”的軍隊入城時,他就在不遠處的酒樓上。
隔著窗,他都感覺到了那股子幾乎要凝成實質的煞氣。八百人,沉默如山,卻比千軍萬馬的奔騰吶喊,更讓人心頭發寒。
那不是一支軍隊。
那是皇帝一個人的刀,磨得太利,鋒芒畢露,毫不掩飾地懸在了應天府所有人的頭頂。
“相爺。”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走出,是戶部侍郎陳良,也是他最核心的門生。
陳良的臉色,比紙還白。
“都打聽清楚了。”陳良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那支饕餮衛,如今已全權劃歸燕王府節制。燕王此次回京,不日便將與魏國公府千金完婚。”
胡惟庸沒有說話,只是端起手邊的茶杯,杯蓋與杯沿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可他的手,卻穩如泰山。
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不能亂。
“空印案……”胡惟庸緩緩吐出三個字,聲音沙啞。
陳良的身子猛地一顫,額角瞬間沁出了冷汗。
“錦衣衛還在抓人。光是咱們的人,折進去的,就有三十多個。下面的人,都慌了。”
“慌?”胡惟庸冷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自嘲與悲涼,“慌有什么用?”
他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滾燙的茶水濺出,燙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恍若未覺。
“我們都以為,這是在跟陛下下棋。你走一步,我走一步,大家都在規矩里,比的是誰的手段更高明,誰的棋路更精妙。”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此刻竟有幾分猙獰。
“可我們都錯了!”
“陛下他,根本就沒想跟我們下棋!他嫌我們礙事,直接就把整個棋盤都給掀了!”
胡惟庸猛地站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腳下的波斯地毯,柔軟得讓他感覺不到半點實地。
“空印案,他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嗎?他比誰都清楚!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那些官吏是為了不耽誤國朝稅賦,他不在乎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貪腐!他只在乎,我們這群人,是不是還聽話!”
“他要的,不是一個能幫他治理天下的丞相,他要的,是一條會搖尾巴的狗!”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嚇得陳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相爺!慎言!慎言啊!”
胡惟庸卻像是沒聽見,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眼神里是無盡的恐懼,與不甘。
他這一輩子,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吏,爬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耗費了多少算計。
他以為自己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
可空印案那幾千顆血淋淋的人頭告訴他,他錯了。
文官的權,是皇帝給的。皇帝想收回去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會打,只會用最鋒利,最冰冷的刀。
“太子看似仁厚,實則心狠手黑。”胡惟庸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他跟陛下是一條心。如今,燕王又帶著這支虎狼之師回京,陛下這是在告訴我們,他手里的刀,不止一把。”
“皇子們,都長大了。一個個分封在外,慢慢掌控邊軍,手握重兵。這天下,終究還是他朱家的天下。我們這些所謂的肱股之臣,在他們眼里,怕是連個屁都算不上。”
陳良跪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胡惟庸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們斗不過。
他們引以為傲的經世濟民之學,他們賴以為生的官場規矩,在皇帝那不講道理的屠刀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張紙。
“相爺,那……那我們……”陳良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我們……認輸吧?”
“認輸?”
胡惟-庸猛地轉過身,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儒雅的眼睛里,此刻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認輸?!”
他一步步走到陳良面前,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告訴我,怎么退?!”
“我們身后,站著多少人?江南的士紳,朝中的同僚,哪個不是把身家性命都壓在了我們身上?我們一退,這些人,誰能活?!”
陳良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胡惟庸松開手,重新走回案前,那挺直的腰背,在這一刻,仿佛又佝僂了幾分。
退,是死。
不退,也是死。
既然橫豎都是死,那為何不……拼一把?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陳良以為他已經放棄了。
最后,胡惟庸緩緩坐下,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一直涼到心底,卻澆不滅他眼中那兩團重新燃起的,瘋狂的火焰。
“陛下喜歡用刀,那我們就得有自己的刀。”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皇帝正逐漸讓皇子掌控兵權,武勛們都看著眼里,陳良暗中加大對勛貴武將的結交滲透,對有能力的武將拉攏投資,我們要有自己的刀。”
相爺這是……要將手,伸進軍中了?!
“相爺!與勛貴武將……這是與虎謀皮啊!”
“與虎謀皮?”胡惟庸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我們現在,不就是在虎口里嗎?”
他站起身,走到書房那面掛著《萬里江山圖》的墻壁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地圖上“應天府”那三個字。
“陛下喜歡掀桌子,那咱們……就想辦法,把這張桌子,換成咱們自己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子讓陳良從腳底板涼到天靈蓋的瘋狂。
陳良知道,從今晚起,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盤棋,已經不是掀了桌子那么簡單了。
這是要連下棋的人,都一起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