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馬川的大捷,像一針滾燙的雞血,注入了十五萬明軍的血管。
捷報傳回中軍,徐達這位素來穩(wěn)重的老帥,也難掩臉上的喜色。他站在巨大的沙盤前,看著那代表著明軍的三路箭頭,已經(jīng)深入草原腹地,豪氣頓生。
“擴廓帖木兒已是喪家之犬!傳我將令,三軍輕裝簡行,全速追擊!務(wù)必在和林城下,將其一舉全殲!”
帥令一下,整支大軍的行進速度陡然加快。勝利的渴望,讓所有人都暫時忘記了這片草原潛藏的危險。
藍玉的東路軍更是如同一支離弦之箭,沖在了最前面。
可跑著跑著,味道就不對了。
最初的幾天,范統(tǒng)的前鋒營還能時不時“創(chuàng)收”一下,打打秋風,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五天沒有見到一個活人,甚至連一座蒙古包的影子都看不見。
草原,變得空曠得可怕。
目之所及,除了枯黃的草,就是灰蒙蒙的天,仿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和生機。偶爾能看到被遺棄的營地,但所有物資都被焚燒殆盡,水井被填埋,連牛羊的糞便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堅壁清野。
這四個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前鋒營的士兵們,再也沒有了初時的興奮,沉重的鎧甲在長途跋涉下成了一種折磨。胯下的戰(zhàn)獸也顯得萎靡不振,不時打著響鼻,焦躁地刨著蹄子。
“他娘的,這幫韃子是把整個草原都搬空了嗎?”藍玉的親兵營里,一名副將抹了把臉上的汗,煩躁地罵道。
藍玉騎在馬上,眉頭緊鎖。他雖然勇猛,卻不是傻子。這種詭異的平靜,讓他嗅到了一絲不祥。可中軍帥令如山,徐帥已經(jīng)下了死命令,他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那片黑色甲胄,心里稍安。不管前面有什么,有范統(tǒng)那支“活土匪”營在,總能撕開一道口子。
然而,此時的范統(tǒng),卻遠沒有藍玉想象中那么輕松。
他正罵罵咧咧地啃著一塊硬得像石頭的肉干,腮幫子鼓得老高。
“媽的,這趟買賣虧了!油水沒撈著多少,倒快把老本都吃光了!”
吳莽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頭兒,咱們從那些部落里搶來的牛羊,都快掉膘掉沒了。再這么跑下去,咱們就得吃草了。”
范統(tǒng)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吃你個頭!餓不死你!”
嘴上雖然罵著,他心里卻沉甸甸的。幸虧他有先見之明,用那個“飯兜”囤積了海量的物資,否則光是這一千多張嘴,就能把他吃垮了。
隊伍的另一側(cè),朱棣勒停了戰(zhàn)獸,從鞍上翻身而下。
他沒有理會周圍的喧囂,而是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他又仔細觀察著地面上那些凌亂的蹄印。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抬頭望向天空。
幾只黑色的鷹隼,正在極高的云層下盤旋,久久不散。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頭兒。”朱棣走到范統(tǒng)身邊,聲音低沉得如同草原上嗚咽的風,“不對勁。”
“怎么了?”范統(tǒng)見他神色嚴肅,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們被當成羊在趕。”朱棣指著地面,“這些蹄印,看似慌亂,但方向始終如一,是在引導(dǎo)我們。而且,他們撤退得太干凈了,干凈得就像是在刻意打掃戰(zhàn)場。”
他頓了頓,又指了指天空:“還有那些鷹,它們在等。等一場足夠讓它們飽餐一頓的盛宴。”
范統(tǒng)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幾個小小的黑點,像懸在頭頂?shù)拇呙屗睦镆魂嚢l(fā)毛。
他不是什么名將,但他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相信專業(yè)人士的判斷。尤其,這個專業(yè)人士還是未來的永樂大帝。
“我操!”范統(tǒng)一聲國罵,把手里的肉干狠狠摔在地上,“真他娘的把老子當豬耍了!”
他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小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
“吳莽!”
“在!頭兒!”
“傳我的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全營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所有人,水囊必須灌滿,武器磨亮點,鎧甲片都給老子扣緊了!晚上不許扎營,所有人輪流警戒,和衣而睡!”
“寶年豐!”
“頭兒!”寶年豐扛著大斧,甕聲甕氣地應(yīng)道。
“你帶一隊人,把咱們的戰(zhàn)獸都喂飽了,尤其是牛魔王,給它吃最好的草料,加雙份的豆子!老子預(yù)感,接下來,得靠它沖出一條活路!”
范統(tǒng)的命令,像一道道電流,迅速傳遍了整個前鋒營。
那些原本有些懈怠的士兵,看到自家千戶那副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心里都是一凜。他們跟著范統(tǒng),打了不止一仗,知道這位胖乎乎的長官雖然平時嬉皮笑臉,但在正事上,從不開玩笑。
營地里的氣氛,瞬間從疲憊和煩躁,轉(zhuǎn)為一種壓抑的肅殺。
士兵們不再抱怨,而是沉默地檢查著自己的兵器,互相幫忙加固著甲胄的系帶。
就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夜幕降臨。
草原的夜晚,寒冷刺骨。
風越來越大,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風里,帶來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
不是青草的芬芳,也不是泥土的氣息。而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著牲畜的膻味和人體的汗酸味。這是大軍集結(jié)時才會有的獨特味道。
范統(tǒng)站在一處緩坡上,鼻子用力地嗅著。他身后的朱棣,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目光如電,警惕地掃視著漆黑的四野。
“來了。”朱棣的聲音,幾乎被風聲掩蓋。
范統(tǒng)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從腰間解下了那個巴掌大的灰色“飯兜”。
他將手伸進飯兜,一陣摸索,掏出了一根比他手臂還粗的……烤羊腿。
他狠狠地撕下一大塊肉,塞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
只有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殺人,或者……逃命。
就在這時,遠處漆黑的地平線上,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點火光。
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眨眼之間,成千上萬的火把,從四面八方亮起,如同一條巨大的火龍,將他們這支孤零零的隊伍,死死地包圍在了中央!
火光映照下,無數(shù)的人影幢幢,刀槍的反光,匯成一片森然的死亡之海。
壓抑到極致的沉默之后,是震天的吶喊和戰(zhàn)鼓聲!
“咚!咚!咚!”
“殺!殺!殺!”
那聲音,仿佛要將整個夜空都撕裂!
前鋒營的士兵們,瞬間臉色煞白。
他們,掉進陷阱了!一個由數(shù)萬草原精銳編織而成的死亡陷阱!
四面八方,皆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