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大營的伙房邊,一口足以讓七八個人同時洗澡的巨型鐵鍋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濃郁的肉香混雜著香料的味道,霸道地鉆進每個人的鼻孔里,攪動著腹中的饞蟲。
范統一手拿著個比人臉還大的鐵勺,在鍋里攪動著,另一只手則時不時地往嘴里塞一塊剛出鍋的肉,燙得直吸氣,卻又滿臉享受。
朱棣整了整身上那套半新不舊的士兵服飾,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口大鍋走了過去。
越是靠近,那股食物的香氣就越是蠻橫,讓他這個自詡見慣了山珍海味的親王,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這位……千戶大人。”朱棣學著普通士兵的樣子,拱了拱手。
范統眼皮都沒抬,專心致志地對付著鍋里的肉,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嘛事?”
“聽說……您這里還招人?”
范統這才停下攪動的勺子,抬起頭,用沾滿油光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朱棣。
嗯,這小子,身板子夠結實,眼神也亮,不像那些餓得面黃肌瘦的新兵蛋子。就是長得太俊了點,不像個能吃苦的。
“名字?”
“朱虎?!敝扉笊狭俗约涸缇拖牒玫幕?/p>
“會干啥?”
“會些拳腳,力氣也還行。”朱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謙卑。
“行,留下吧。”范統揮了揮大鐵勺,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山的柴火和菜筐,“活兒有的是,只要肯干,肉管夠?!?/p>
朱棣心中一喜,剛想道謝,就看到十八個壯碩得不像話的身影,從操練場那邊走了過來。
為首的正是那個扛著巨斧的寶年豐。
這十八個人,每一個都比尋常的明軍士兵高出半個頭,渾身肌肉虬結,如同一塊塊花崗巖。他們只是隨意地站著,身上就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眼神兇悍,仿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這就是徐帥密折里提到的,范統那些個獨特親衛?
朱棣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見識過京營的精銳,也見過父皇的儀仗衛士,但從未見過如此……充滿野性與壓迫感的士兵。
他們不像是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兇獸。
“頭兒,開飯了沒?俺的斧子都快餓得握不住了!”寶年豐甕聲甕氣地喊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范統笑罵了一句,用鐵勺敲了敲鍋沿,“去,帶新來的兄弟熟悉熟悉規矩,順便把那幾頭羊給我收拾了,晚上加餐!”
寶年豐的眼睛瞬間亮了,他咧開大嘴,走到朱棣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好小子,長得挺精神!我叫寶年豐,以后跟著哥混,有肉吃!”
朱棣被他拍得一個趔趄,只感覺一股巨力傳來,半邊身子都麻了。
他強忍著不適,跟著寶年豐走進了前鋒營的營地。
然后,他的苦日子就開始了。
范統嘴上說著肉管夠,但想吃到肉,就得拿命來換。
朱棣本以為自己好歹是個親王,從小習武,體能遠超常人,應付軍中操練綽綽有余。
可他錯了。
范統的“訓練法”根本不講道理。
天不亮,朱棣就被從硬板床上拖起來,和所有人一起,開始極限體能消耗。
別人負重跑,他也要負重跑,但因為范統覺得他“力氣還行”,他的負重是別人的兩倍。
別人劈柴,他要去搬那口比石磨還重的巨鍋。
別人練對打,他要去給那些“食人魔”清理沾滿血污和肉糜的鎧甲。
每天,朱棣都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每一絲力氣都被榨干,累得像條死狗。
然后,就是一天中最幸福也最痛苦的時刻——開飯。
大鍋的燉肉,烤得流油的全羊,混著糧食的肉餅……管夠。
朱棣每次都餓得顧不上任何儀態,和一群糙漢子瘋搶,吃得滿嘴流油,直到肚子撐得滾圓,然后倒在床上就睡死過去。
第二天,循環往復。
他感覺自己不是來從軍的,是來養豬的。
而且,他就是那頭豬。
半個月后,前鋒營實戰對練。
范統抱著胳膊站在場邊,嘴里叼著根草根,懶洋洋地喊道:“都給老子聽好了!上了戰場,沒人跟你講規矩!怎么能弄死對方,就怎么來!往死里打,打不死算你沒本事!”
朱棣的對手,是一個同樣新來的老兵,一臉的橫肉。
他抱拳行禮,擺出標準的軍中格斗架勢。
然而,對面的老兵壓根不理他這套,趁他抱拳的瞬間,一個餓虎撲食,照著他的下三路就是一記黑虎掏心……的變種,偷桃。
朱棣大驚,狼狽地側身躲過,心中一股火氣上涌。
無恥!
他不再留手,一套精妙的擒拿手使出,三兩下就將那老兵制服在地。
可還沒等他得意,旁邊正在對練的寶年豐,直接一屁股將對手坐暈了過去,然后沖著朱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另一邊,兩個火頭軍老兵打紅了眼,互相抱著啃,一個咬耳朵,一個插鼻孔,場面血腥又滑稽。
朱.虎.棣,徹底看傻了。
這叫什么?
這叫對練?這分明是街頭混混打群架!毫無章法,毫無武德!
他這個出身皇家,師從名將的武者,感覺自己受到了打擊。
又過了幾日,范統帶著一隊人出營巡邏,其中就有朱棣。
不出所料,他們遭遇了一小股元軍的游騎,約莫十來人。
朱棣精神一振,機會來了!
他要讓這個胖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武藝!
他抽出腰間的長刀,身形如電,主動迎了上去。刀光閃爍,招式精妙,頃刻間便斬落了兩名元軍。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耍帥,身后就傳來一陣地動山搖般的腳步聲。
范統和他那十八個親衛,根本沒管什么陣型,直接像一群發瘋的野牛,悶頭沖了過去。
“轟!”
一名火頭軍直接用他那面加裝了撞角的特制塔盾,將一名元軍連人帶馬撞飛了出去,那名元軍在半空中就變成了一團爛肉。
寶年豐的巨斧掄圓了,像個絞肉機,擦著就死,碰著就亡。
范統更是夸張,他提著那柄巨大的砍骨刀,一刀一個,砍瓜切菜一般。
戰斗開始得突然,結束得更快。
前后不過幾十個呼吸,十幾個精銳的元軍游騎,就變成了一地的碎肉。
朱棣還保持著一個帥氣的出刀姿勢,愣在原地,臉上沾著一片溫熱的血。
他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范統拎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走了過來,隨手扔在地上,重重地拍了拍朱棣的肩膀,噴著唾沫星子贊道:
“朱虎!你小子可以??!身手不錯,力氣也大,是個干飯的好料子!”
朱棣的臉,瞬間就黑了。
心中既有一絲被認可的隱秘喜悅,更多的卻是哭笑不得的無奈。
干飯的好料子?
這就是燕王朱棣,在你眼里的評價?
晚上,朱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渾身酸痛。
他看著營帳頂,腦子里亂成一團。
這個叫范統的胖子,粗鄙,無賴,不講武德,毫無章法。
可偏偏,他手下的兵,一個個悍不畏死,戰斗力強得可怕。
他那種看似胡鬧的訓練方式,竟然真的能把一群普通士兵,在短時間內變成殺戮的機器。
這不合常理。
這根本不符合他學過的任何兵法!
難道,是我錯了?
不,絕不可能!
朱棣猛地坐起身。
這個胖子,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他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
匹夫之勇,可以贏一場,贏兩場,但絕不可能攻下慶陽那樣的堅城,更不可能得到徐帥和父皇如此高的評價。
我一定要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棣的眼中,燃起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旺盛的火焰。
這團火,一半是好勝,另一半,則是深入骨髓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