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
連日來的血腥清洗,讓這座大明的都城上空,始終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奉天殿內,馬皇后將一碗剛燉好的蓮子羹,輕輕放在朱元璋面前,看著他那張日漸清瘦卻愈發冷硬的臉,眼中滿是心疼與不忍。
“重八,收手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祈求,“我知道那些人該死,可他們的家人是無辜的。稚子何辜?老母何辜?流放也好啊充軍也罷!起碼留這些婦孺一命吧?”
“你把他們都殺了,史書上會怎么寫你?后世子孫會怎么看你?”
朱元璋端起那碗蓮子羹,卻沒有喝,只是用勺子攪動著,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小眼睛里,沒有半點波瀾。
“妹子,后宮不得干政。這是咱開國定下的規矩。”
馬皇后的身子,微微一顫。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與她同甘共苦,從尸山血海里一步步走出來的丈夫,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她的眼眶紅了,卻倔強地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好,好一個后宮不得干政。”她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那從今天起,你朱重八,也休想再踏進我這坤寧宮半步!這后宮,你也不用來了!”
說完,她便轉身進了內殿,那背影,決絕得沒有半分轉圜的余地。
朱元璋看著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最終還是硬著脖子,沖著內殿的方向,低吼了一句。
“不來就不來!咱睡奉天殿!”
太子朱標聞訊趕來時,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他看著父親那張寫滿了“我很生氣”的臉,又看了看緊閉的內殿殿門,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父皇,您又何必跟母后置氣。”
“是她跟咱置氣!”朱元璋一拍桌子,梗著脖子說道。
朱標知道跟父親犟嘴沒用,只能換個話題,撿起那份沾著血腥氣的名單,沉聲道:“父皇,孩兒知道您是為了我。可如此大肆株連,朝野震動,人心惶惶,于國無益。史書上,也會說您……”
“名聲?”朱元璋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咱會在乎這個?咱從一個要飯的,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不是名聲,是刀!”
他站起身,走到朱標面前,那雙小眼睛里,滿是洞悉一切的冰冷。
“標兒,你以為他們只是貪了點錢,占了點地嗎?”
“他們一個個,在咱面前裝得跟孫子似的,出了這皇宮,就成了無法無天的土皇帝!強買強賣,魚肉鄉里,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這跟元廷那些韃子,有什么區別?!”
“咱打下這江山,不是為了讓這幫東西,再騎到百姓頭上去拉屎撒尿!”
“他們忘了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忘了自己也曾是田里刨食的泥腿子!咱就得幫他們想起來!”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那股子從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煞氣,讓整個坤寧宮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這些盤根錯節的老家伙,一個個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今天咱不動他們,將來,他們就會是你的阻礙!與其把這些麻煩留給你,不如咱趁著現在還揮得動刀,一次性都給你掃干凈了!”
朱標心中劇震,他看著父親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所有的勸諫,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知道,父親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大明的將來。
“父皇……”朱標的聲音有些哽咽,“孩兒,明白了。”
“明白就好。”朱元璋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咱的老兄弟,徐達、馮勝他們老了,打不動了。你看老四這次在遼東,就打得不錯,已經有了幾分獨當一面的樣子。再加上藍玉、沐英他們這些小的,咱大明新一代的將領,已經能撐起場面了。老人不走,新人怎么上來?”
朱標重重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父愛如山,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卻也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父皇放心,今晚,兒臣再多批一倍的奏折。”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喜色。
“啟稟陛下!北平八百里加急!”
朱元璋接過奏報,一打開,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哈哈哈哈!好!好啊!”
他一拍大腿,放聲大笑,那笑聲,驅散了連日來的血腥與壓抑。
“咱又添孫子了!老四那渾小子,給他爹生了個大胖孫子!還要咱給取名字!”
朱元璋興奮地在殿內來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詞。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嗯……就叫朱高熾!對!朱高熾!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啊!”
他一把拉住朱標,“走走走!快!去把徐天德給咱叫來!咱要跟他好好喝一杯!分享分享這天大的喜事!”
魏國公府。
徐達剛從應天府的大牢里出來,身上還帶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身形有些蕭瑟。
當他被宣召入宮,看到朱元璋遞過來的那封信時,那張總是如山般沉穩的臉上,終于有了動容。
“妙云她……身子還好嗎?”他最關心的,還是女兒。
“好!好得很!母子平安!”朱元璋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天德啊,你生了個好女兒!給咱老朱家添了個大胖孫子啊!”
徐達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
朱標親自作陪,三人推杯換盞,從當年并肩作戰,聊到如今兒孫滿堂,俱是感慨萬千。
酒過三巡,朱元璋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朱標攙扶著他,準備送他回后宮。
“父皇,兒臣送您去鐘粹宮,王貴妃那兒。”
然而,當他們走到鐘粹宮門口時,卻被宮女攔了下來。
“太子殿下,娘娘說了,沒有皇后娘娘的懿旨,誰也不能進。”
朱元璋酒醒了大半,瞪著眼睛:“什么?”
朱標無奈,又扶著他去了其他妃子那。
結果,還是一樣。
“太子殿下,郭寧妃說了,她都聽皇后娘娘的。”
一連走了幾個宮殿,得到的答復都如出一轍。整個后宮,仿佛在一夜之間,結成了統一戰線,槍口一致對外。
朱元璋的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他想發火,卻發現自己這火,沒地方撒。
最終,他只能黑著臉,被朱標扶著,走向了坤寧宮。
馬皇后正坐在燈下看書,見他們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
朱元璋清了清嗓子,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妹子,咱……”
“你不是硬氣嗎?”馬皇后放下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是要去睡奉天殿嗎?還來我這兒干什么?”
朱元璋碰了一鼻子灰,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他求助似的看向身旁的朱標,想讓他幫忙說幾句好話。
誰知,朱標一拱手,義正言辭地說道:“父皇,母后,兒臣突然想起還有幾本奏折沒批完,軍國大事,不敢耽擱,兒臣先行告退!”
說完,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了,那背影,要多快有多快。
獨留朱元璋一人,在風中凌亂。
他看著緊閉的殿門,又看了看燈下那個不為所動的身影,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涌上心頭。
咱,大明的開國皇帝,殺人如麻,說一不二。
怎么到了這后宮里,就被拿捏得死死的呢?
他長嘆一聲,最終還是沒敢再往里闖,只能垂頭喪氣地,轉身朝著奉天殿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蕭瑟,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