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光大亮,修國興領著部隊準備收尾時,眼前的景象讓他這個在尸山血海里泡了大半輩子的老將,都覺得喉頭發干,胃里一陣翻騰。
整個山谷,就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屠宰場。
殘肢斷臂與破碎的內臟,混雜著燒焦的帳篷和泥土,凝固的血液將大地染成暗紅,踩上去黏糊糊的。空氣中那股血腥、焦臭和污穢混雜的味道,濃得像化不開的霧,熏得人陣陣作嘔。
他帶來的遼東兵,不少都是初上戰場的新兵,哪里見過這般地獄繪卷,當場就有人扶著兵器,吐得昏天黑地。
反觀饕餮衛的士卒,卻像沒事人一樣。
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用布擦拭著兵刃上的血污,談笑風生。有人在清點戰利品,看到值錢的玩意兒就往自己懷里塞,動作嫻熟無比。
更有甚者,已經架起了行軍鍋,將從敵人營地里搶來的羊腿扔進去燉,鍋里還飄著幾根不知從哪兒摸來的人參。
這哪里是一支剛剛經歷血戰的軍隊,這分明是一群剛洗劫完村寨,準備開席的悍匪!
修國興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寶年豐身上。
寶年豐正蹲在地上,滿臉苦惱,用他那柄豁口斑斑的巨斧,對著一具高麗人的尸體比比劃劃,嘴里還念念有詞。
“不對啊……頭兒說要劈成兩半,這都快成三份了……這手藝,不行啊。”
修國興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走到范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復雜。
“范老弟,你這支部隊,真是……相當有個性。”
“嗨!修老哥見笑了!”范統臉上堆起笑容,正準備謙虛幾句,“這不是殺紅了眼嘛,兄弟們一時興起,平常都很正常的。”
話音剛落,牛魔王領著一群驢魔、馬怪,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從旁邊溜達過去。
每一頭牲口的嘴里,都叼著點零件。
牛魔王的嘴里,是一條還連著靴子的腿,它嚼得嘎嘣作響,像是在啃一根超大號的麻花。
一頭驢魔的嘴里,則叼著一串花花綠綠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人的大腸,它還嫌太長,甩了甩頭,將腸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方便下口。
修國興:“……”
他帶來的遼東兵:“……”
范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他默默地轉過頭,看著那群吃得正歡的牲口,艱難地對著修國興補充了一句。
“呃……畜生除外!誰他娘的驢,來管管!還好大腸刺身這口!”
與此同時,黑風口以北數十里的密林中。
金難英赤條條地在林間狂奔,感覺自己的肺都快要炸了。
白胖的身體被樹枝和荊棘劃出了一道道血痕,看上去就像一頭剛被剝了皮的豬,上面還均勻地刷了一層紅油。
他回頭望了一眼,確認身后再沒有那兩個喊著“你別跑”的惡鬼,也沒有那個揮舞著巨斧,嘎嘎怪叫的魔神,緊繃的神經終于一松。
腎上腺素如同潮水般退去,無盡的疲憊和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阿西吧……活下來了……”
他喘著粗氣,心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
可這口氣還沒喘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再次從林子深處傳來。
金難英的臉色,瞬間煞白。
他想跑,可那雙腿,卻像是灌了鉛一樣,連站都站不起來。
完了!
那魔神追上來了!他要來劈我了!
絕望,瞬間將他淹沒。
馬蹄聲越來越近,幾名騎著蒙古馬,身穿皮甲的騎士,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不是黑甲魔神!
金難英看清來人的裝束,那顆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撲通”一下掉了回去。
是蒙古偵騎!
“我是高麗大將金難英!快帶我去見納哈出太尉!”金難英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一把抱住為首那名騎士的馬腿,哭得涕泗橫流。
那騎士嫌惡地皺了皺眉,從馬鞍上解下一件膻味極重的羊皮襖,丟在了他身上,隨后帶著這個狼狽不堪的“盟友”,朝著北方疾馳而去。
納哈出的金頂大帳內。
觀童看著眼前這個裹著羊皮襖,渾身是傷,還在瑟瑟發抖的“高麗大將”,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當他聽完金難英語無倫次的敘述后,臉上的表情,從疑惑,變成了震驚,最后化作了難以置信。
“你說什么?五萬聯軍……一個時辰……就沒了?”
觀童帶著金難英,快步走進了納哈出的大帳。
納哈出聽著金難英那帶著哭腔的詳細描述,聽著那些關于“地獄魔神”、“吃人怪獸”的形容,他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桌案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
直到金難英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黑色的重甲,猙獰的面具,騎著從未見過的怪獸,悍不畏死,殺戮起來如同瘋魔……”
納哈出站起身,走到輿圖前,目光落在了遼陽的方向。
“他們。”
他吐出兩個字,語氣里帶著一種確認后的冰冷。
“是上次在遼東,筑京觀的那支明軍,大明燕王朱棣的親衛,饕餮衛。”
他轉過身,看向觀童,那雙眼睛里,精光四射。
“立刻派人去一線天查探!看看我們派去伏擊的王帳親騎,還有沒有活口!”
納哈出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另外,王保保那邊,有什么動靜?”
觀童躬身道:“回太尉,剛剛接到消息,王保保的主力,一直都在大同邊墻外與明軍對峙,除了一些小規模的斥候沖突,根本沒有大舉進攻的跡象!”
納哈出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緩緩坐回主位,那雙狼一樣的眼睛,瞇成了一條危險的縫。
“觀童,通知各部落,收縮防線,積蓄力量。收錢辦事,事已經辦了,沒必要死磕!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現在,我們也該作壁上觀了。”
他頓了頓,目光穿過帳篷的縫隙,望向南方,嘴角扯出一個森然的弧度。
“等應天的博弈有了結果,再看。不過,告訴咱們那位‘朋友’,他欠我三千王帳親騎的命,這筆債,我納哈出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