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小兒心意已定,姜義也不再多言。
只絮絮囑咐了幾句老話,萬事小心,安身為上。
一旁許久未出聲的大兒子姜明,這時才開了口,話不多,卻問得直接利落:
“幾時動身?”
姜亮也答得爽快:“上頭催得緊,縣尉司那邊的差使都交卸了。再拖不過三五日,便得上路。”
姜明“嗯”了一聲,語氣平平,沒再追問。
只是那雙素來清亮的眼子,淡淡地在小弟身上來回打量了一遍,像是要把人從頭到腳都看個通透。
片刻后,他才伸手,在姜亮肩上拍了一掌,語氣平淡:
“那便趁著在家,好好歇幾日。”
次日清晨,天光還未全亮,寒氣里裹著霜氣。
姜明照舊在寒地里講了書,攏著袖子,抬著嗓門,一板一眼,聲聲落地。
只是今天的課,比往常收得早些。
書一講完,他也沒再多留,一轉(zhuǎn)身上了后山。
這一回,卻沒像往常那般待到日頭黑盡才下山。
未到午時,人便折返回村,懷里揣著一包鼓囊囊的東西,把前襟都頂?shù)霉牧似饋怼?/p>
腳下帶風(fēng),也不與人打招呼,徑直往村頭那間唐家鐵鋪去了。
再見他時,已是日頭偏西。
炊煙散得干凈,一家人正圍坐桌前,熱湯熱飯,香氣氤氳。
門口一響,姜明跨步進(jìn)來,手上提著個沉甸甸的麻布袋。
走動之間,那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袷倾~鐵磕碰,雖不甚響亮,卻正好落在了滿屋人的耳根子底下。
霎時幾道眼光齊刷刷望了過去。
姜明也不繞彎子,只嘴角一牽,朝姜亮招了招手。
“來,試試看。”
說著便將那麻袋往地上一擱,麻繩一扯,“嘩啦”一聲響,從里頭摸出一溜銅環(huán)。
大的一個,小的四只,顏色沉穩(wěn),不帶一點花巧。
形制說不上精致,邊角還有點粗糙,一瞧便知是匆匆打就,趕時趕點的活兒。
可那銅色卻斂而不俗,分量壓手,光是拿在手里,就能叫人心頭沉下三分。
細(xì)瞧之下,倒與姜亮那根長棍上的銅箍頗有些神似,只不過款式收斂,打得更纖巧些。
兩個手鐲,兩個腳環(huán),外帶一個頸圈,一大四小,頭尾相應(yīng),竟是套得齊齊整整。
姜亮如今也識些貨,眼睛一亮,嘴上雖不言語,眼里神色卻生了幾分鄭重。
他也不客氣,伸手接過來,俐落地一一戴上。
銅環(huán)貼在皮膚上,微沁著涼意,卻不刺不緊,手腕腳踝處都空出些寬裕,動起手來,翻轉(zhuǎn)挪騰,絲毫不覺妨礙。
只是偶爾抬手伸腿,袖口褲腳下頭那一點黃澄澄的銅光,總歸還是太跳脫,看得有些扎眼。
柳秀蓮瞧在眼里,沒多話,轉(zhuǎn)身回屋,翻出一匹壓了好些年的棕布。
那是她給姜曦備下的陪嫁料子,筋骨結(jié)實,紋路粗中藏細(xì),尋常舍不得動,連冬衣都沒舍得裁。
今兒也不猶豫,手起剪落,割成細(xì)條。
再把那幾只銅環(huán)接了過去,坐在燈下,一圈一圈,纏得細(xì)密周正。
等再戴上時,原本露著光的銅環(huán),便被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顏色沉靜,看著就像些普通護(hù)具。
就算讓外人撞見,也不過隨口糊弄一句是鄉(xiāng)俗風(fēng)物,辟邪納福,倒也算不得出奇。
姜亮低頭瞧了瞧,又彎彎手肘踢踢腿腳,動作沉穩(wěn),銅環(huán)貼著皮肉,溫潤得緊,恰到好處。
他心頭一熱,正想說句什么謝語,卻被姜明抬手一攔。
“得了,兄弟之間,扯那些虛套作甚。”
他說得平平淡淡,連個眼風(fēng)都沒多給。
說著,他又俯身在那口半舊的麻袋里摸了摸,手指在里頭撥拉幾下,嘩啦嘩啦直響。
片刻后,干脆“當(dāng)啷”一聲,把剩下那點零碎全倒了出來。
都是些指環(huán)、掛墜一類的小物件,叮叮咚咚散了一桌,濺了滿桌銅光。
“剩了些邊角料,扔了可惜。”
他撣了撣手上的銅屑,說得輕描淡寫:“隨手打了幾個,一人一樣,就當(dāng)個護(hù)身符使。”
話說得隨意,手上卻不含糊。
分發(fā)下來一人一樣,既無重復(fù),也不見遺漏,顯然是早就盤算好的。
輪到姜義時,遞過來的是一枚扳指。
通體銅質(zhì),打磨得圓潤光滑,顏色沉穩(wěn),瞧著平平無奇,握在掌心卻沉甸甸的,壓手得緊。
姜義接過來,只低頭一掂量,便順手往大拇指上一套。
正正合扣,一分不松,一分不緊,像是專門為他量了尺寸一般。
看著那扳指在指節(jié)上泛著光,唇角微翹,便將手伸出來,在眾人眼前晃了晃,一臉得意神色。
一家子各有所得,自也歡喜得緊。
姜亮在家頭歇了三日,吃得香,睡得沉,連眉角那點積久的疲色都退了大半。
到了第四日,還未見天光,他便悄然起身,三兩下扎好包裹,輕手輕腳推門而出。
人一走,宅中便又歸于往日的清寂。
雞鳴狗吠間,柴火照舊,日頭也照舊地升起落下,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推著走。
姜義隔三岔五,總要帶著姜曦往屋后走一遭。
那林子里搭的小樹屋,如今倒成了修習(xí)的正經(jīng)去處。
地處水木交匯,靈氣之盛,濃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修行中人一靠近,便覺心頭舒暢,鼻息清明。
那是塊好地兒,姜義心里清楚。
若能在那兒將姜曦那株觀想而出的魂象寶樹養(yǎng)得根深葉茂,日后怕是能開出不凡的路數(shù)來。
只是這靈氣雖好,卻也太“沖”了些。
姜曦雖說根骨出眾,可到底年歲尚淺,神魂未穩(wěn)。
縱有益氣丹吊著氣脈,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覺魂象震蕩,氣機倒卷。
那一刻神魂一撤,往往連人也跟著軟了,一身輕飄飄的,仿佛要被那股逆沖之氣拋出屋外。
姜義到底還是不放心。
每回都隨著一塊兒入林,靜靜守在屋外。
也不催,也不擾。
就像當(dāng)年蹲在幻陰草地旁頭,看著姜亮苦熬魂關(guān)時那般沉得住氣,穩(wěn)得出奇。
倒是姜鋒那小子,興頭十足。
每見他姑姑從屋后晃悠悠出來,臉上一絲血色也沒,小腿還發(fā)虛,腳下都飄著風(fēng)。
他便屁顛屁顛地湊上前,一手扶,一手拍胸,語聲鏗鏘得恨不得把樹葉震落三片:
“姑姑莫急!等我丹法練成,定叫你不吃這苦!到時給你煉的靈藥,保準(zhǔn)頂你這益氣丹百倍還拐彎!”
這幾句半大不小的豪言,說得氣吞山河,擲地作響。
姜曦聽著聽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手里那枚剛摘下、還熱著氣的熟果子,也不知怎地,就被順手塞進(jìn)了他懷里。
還撇嘴低聲道:“你也就嘴上利索。”
姜鋒倒樂得不行,抱著果子一邊啃,一邊嘿嘿笑,笑得門牙都亮了半截。
姜義倒還是老樣子。
地里活計一收拾完,便拎起那根老棍,照舊在院中空地上拉開架勢,沉腰沉肩,一式接一式地走將起來。
只是自打神魂觀想出了“意象”,這手上的棍子便仿佛跟著活了,味道大是不一樣了。
如今這棍子一握住,人便似成了天地間的一桿軸心。
肩為樞、腰作舵,動一寸,風(fēng)聲便緊一分,棍影劈空,帶著一股子勢壓壓的生氣。
或如江河奔涌,滾滾而來,力大勢沉,叫人避無可避;
或似溪水繞石,不緊不慢,轉(zhuǎn)中藏鋒,柔里帶剛,暗里打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呼一吸之間,竟有了幾分陰陽互濟(jì)的意味。
呼為陽,棍勢便開張如裂帛,直似破空;
吸為陰,棍意卻又?jǐn)咳缑髟氯朐疲盏酶蓛衾洌宦栋朦c棱角。
動里生靜,靜中藏力,虛實互化,仿佛整個人都融在這棍勢里頭了。
大兒姜明偶爾從書房踱出來,站在廊檐下看了會兒,眼里頭竟也透出幾分意外的佩服。
末了忍不住開口道:“爹這趟棍……是練出‘相’來了。”
“已不是人在使棍,而是氣推著棍走。”
光陰這東西,最是個不經(jīng)念叨的。
院里那株老槐先前還綠得發(fā)亮,如今葉子卻已轉(zhuǎn)黃,再一轉(zhuǎn),便撒了滿地,一腳踩下去,咔哧脆響。
一眨眼,竟又過去了兩月有余。
這日午后,家中飯桌邊,眾人照舊圍坐。
桌上幾碟素常的菜蔬,一鍋熱湯飯,不見山珍海味,倒也吃得安生。
李文雅才夾了筷青菜,剛送到唇邊,那眉頭卻忽地一蹙。
箸一頓,人便側(cè)過了臉,輕輕干嘔了兩聲。
“怎么了這是?”
柳秀蓮眼尖,筷子往碗里一放,忙伸手拍著她的背,語氣帶著慌,壓得又輕又快。
李文雅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只是那張素日里慣常清冷的臉,此刻卻浮起一抹不受控的紅暈,像是藏了什么話在心口。
半天才輕聲開口:“無妨,娘……我自個兒心里有數(shù)。”
她本就是個行醫(yī)的,說出這句,旁人還疑云未解,姜義手里的筷子卻一頓,眼里頭光一閃。
再瞧柳秀蓮,臉上原本那點焦急,這時也像開了竅似的,眉眼間瞬間鋪出一層藏不住的喜色。
姜明也輕咳一聲,眼底藏笑。
只有姜鋒和姜銳兩個,一左一右,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
兩雙烏溜溜的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神情里滿是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