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向足斛一邊搖頭,一邊露出一個非常無奈的笑容,之后便問起爭生一些其他村子的事。爭生本就樂意講這些家長里短,說的也大都是些司空見慣的日常瑣事。
他說,誰家的地又因為今年收成不好給賣了,來年只能去那些老爺家當牛做馬,只為求得年夜飯的桌子上多添幾點葷腥;可雖說表面是“收成不好賣地”,那買地的人背地里其實做了不少齷齪勾當,只是這些事不適合拿到明面上細說罷了。
再就是,某家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去道賀時,人家給了他不少吃食;或是鄰村的那個俏寡婦,又勾搭上了哪個男人——都是些鄉村里常見的閑聞。
倒是有一個不一樣的消息,是爭生到官府領那一兩俸祿的時候,聽屋里人說的:北邊的蠻子最近有點動作。
聽罷這些,九里給爭生道了聲謝,還叫他下次去自己家吃飯時,提前幾天知會一聲,好讓自己去山里打些葷腥招待他。爭生也不客氣,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畢竟他常年吃百家飯,最懂要看百家人的性子,況且九里本就不喜歡那些推來搡去的客氣話,這般直接反倒更對脾氣。之后,爭生與九里互相道了聲再見,朝樹下的兩人揮了揮手,唱著歌便走了。
“我~本~是那~~無名輩,天不親嘞,地見了厭,只是~落到了~桃花源......”他的歌聲漸漸遠去。
這邊,付逖走過去坐到樹下,摟住足斛的肩膀說:
“活干完沒有?集上來了個大商隊,咱帶你和九里這個悶葫蘆去見見世面。”
足斛拿起水罐喝了一口,慢悠悠道:
“田地里的這些活,只要愿意干,永遠也干不完。”
付逖伸手把足斛的水壺搶了過來,不耐煩地說:
“別他媽神神叨叨的,直接說,去還是不去?”
足斛抬眼看向他,反問:
“我要是說我不去的話,我能不去嗎?”
付逖卻像是沒聽到足斛的話一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自顧自定了主意:
“那就說定了!我們幫你把這些割下的麥子搬回去,咱們就走。”
足斛無奈妥協:
“行行行,剩下的也不多了,等我一會兒弄完了,就和你們一起去。”
說著,足斛便下地繼續割麥子了。他的樣貌生得頗為硬朗:粗眉毛,柳葉眼,駝峰鼻,再配上一張刀子嘴;若不是常年在田間風吹日曬,把皮膚曬得黝黑,這般模樣走在道上,怕是要被那些潑辣女子吹著口哨調侃了。
足斛割麥子的時候,九里就幫著把已經割下的麥子捆好,付逖則去牽牛掛車——本來這事該九里去的,因為足斛家的牛和付逖不對付。
說起來,這“不對付”還有段舊怨:小時候付逖不知對足斛家的黃牛做了啥缺德事,被那才約莫半歲的小牛犢追了半個村子,直到現在這頭牛還記仇,見了付逖就使勁跺蹄子,一副要“報仇雪恨”的模樣。
九里和足斛直到現在都覺得,那回是他們見付逖跑得最快的一次——哪怕當時付逖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尕娃,之后,付逖便和這黃牛杠上了,付逖還總想著要再去“會一會”那黃牛。
好在剩下的麥子不多,一來今年雨水少,二來風沙多,麥子長勢本就不算好,幾人很快就收拾完了。九里和足斛見付逖遲遲不回來,剛準備去看看情況,就見遠處黃土飛揚,付逖正朝著這邊跑來。九里朝付逖跑來的方向豎起大拇指,足斛更是直呼“付逖真乃神人也”,付逖又刷新了他“被牛追著跑”的狼狽記錄。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躲遠了些,只見付逖一步并作兩步飛過土溝,踩著樹邊的石墩猛地一跳,一腳踩在樹干上,另一手迅速抓住樹丫,順勢就往上爬。爬到樹上后,他還故意對著樹下的黃牛扭屁股挑釁;那老黃牛站在水溝邊,氣得直甩尾巴,只恨自己沒長能上樹的蹄子,只能干瞪眼。
九里和足斛在遠處等了好一會兒,見那黃牛終于臥下來歇氣,才敢慢慢走過去。走近后,那黃牛抬頭撇了一眼樹上的付逖,便沒再理會。
九里走到牛車旁,圍著轉了一圈,贊嘆道:
“足斛,你家這牛車是誰家木匠做的?質量真好!被這樣折騰都沒出啥問題。”
足斛撓了撓頭,笑著說:
“嘿嘿,是前一段時間村里來的那個年輕木匠做的。”
九里也知道那個木匠——當時只是聽說來了個極其年輕的木匠,約莫才十五六歲。村里人都覺得這么個小孩做出來的東西不靠譜,哪怕他要的工錢極其便宜,只相當于一般木匠的三成左右,也沒多少人愿意找他干活。
想起這事,九里心里不禁感慨“人不可貌相”,他說道:
“我家之前也叫那木匠做了一對桌椅,平時沒咋折騰,現在也瞧不出個好賴。不過當時那個木匠走的時候說了句話,說‘一桌傳三代,人走桌還在’,現在看來,這話倒不是吹牛。”
足斛聽了,笑著拍了拍自家的黃牛,接話道:
“巧了!那個木匠給我家做牛車的時候,說的是‘牛走車還在’。”
“喂!你倆別聊天了,快點想辦法把這老牛牽遠點啊!我可不想再被它追著跑,躺床上養傷十天半個月!”樹上的付逖忍不住喊道。
九里轉頭朝樹上笑罵:
“誰讓你惹這黃牛的?你這小土匪,小時候到底對著老黃牛做了什么缺德事,讓它記恨到現在?”
只見付逖眼珠子一轉,說道: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他剛準備細說,卻見那黃牛突然站起身,直勾勾地看著他,還不停跺蹄子,顯然是怕他“揭短”。付逖見狀,立馬換上一副討好的笑容,對著黃牛求饒:“牛哥,牛大爺,您行行好,放我走吧!我保證不給別人說那些陳年舊事,行不行?”
那老牛盯著付逖看了片刻,像是在考量他的誠意。付逖見狀,趕緊又補了句狠話:“要是我給別人說了,我以后不得好死!”這話一出,黃牛像是終于滿意了,轉身把車拉到路邊等著,不再盯著他。
付逖這才敢跳下樹來。落地后,他像是抓住了這“死對頭”的把柄一般,頓時趾高氣揚起來——那模樣,就差沒走到黃牛旁邊,用手拍著老牛的臉說“小牛牛,我還治不了你了”。以九里對付逖的了解,他是絕對能干出這種事的;至于為啥沒干,大概是怕再惹惱黃牛。之后搬麥捆時,付逖也只敢把麥捆搬到田埂邊,剩下的裝車活兒,全靠九里和足斛來做。
往回趕牛車的時候,付逖跟在車后,忍不住感慨:“足斛,之前咋沒發現,你家這牛可真通靈性,居然能聽懂我說話!”
足斛轉頭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拆臺:“你每次來都只會對著它扭屁股、哇哇亂叫,然后轉身就跑,從來沒跟它好好說過話,能發現才怪。”
付逖撓了撓頭,恍然大悟:“也是哈???。”
一路上倒也無話,快到足斛家時,幾人見一位老叟從他家院里走出來。老叟朝九里這幾個大小伙子笑著點了點頭,便拄著拐杖慢慢走了。足斛見狀,對兩人說:“咱們先各回各家,差不多一須臾(約現在的 48分鐘)后,去村頭集合。”九里點頭同意,正好回去問問家里人,有沒有要托他在集市上買的東西;付逖也只好說,自己也回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