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還沒亮,沈令月就被從溫暖的被窩里薅起來。
她頂著雞窩頭,睡眼惺忪,“啊?”
怎么都穿書了還要上早八嗎?
“小姐忘了嗎,夫人讓您從今天起跟著她學(xué)管家。”
一塊熱帕子按到臉上,讓沈令月勉強(qiáng)清醒了幾分,卻更加抵抗。
“不能等到天亮以后再學(xué)嗎……”
答案是不能。
趙嵐作為沈家主母,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打理家中事務(wù),各處管事輪流進(jìn)正院回話,每隔三五日還要突擊檢查,如此才能將偌大一個侍郎府管束得井井有條,各司其職,不敢懈怠。
這樣白天剩下的時間就能靈活支配,或是出門赴宴,或是招待訪客……她的人生字典里從沒有摸魚偷懶幾個字。
沈令月幻想中主母的悠閑生活,不存在的。
“卷啊,真是太卷了……”
沈令月哈欠連天地坐在趙嵐身后,聽著管事們挨個上前回稟,嗡嗡嗡,嗡嗡嗡,沒一會兒就小雞啄米似的打起了呼嚕。
趙嵐余光瞥見,半是無奈半是擔(dān)憂。私下里跟劉媽媽感慨:“月兒還是個孩子呢,真讓她這樣嫁去昌寧侯府,叫我如何放心?”
劉媽媽便安慰:“如今侯府當(dāng)家的是咱們?nèi)〗愕挠H婆婆,她是繼室,年紀(jì)又不大,想來不會那么早把管家權(quán)交到三小姐手里,她只要侍奉好夫君,盡了做兒媳的本分就好。”
趙嵐不置可否,親婆婆又如何?頂多是在月兒和周大小姐鬧矛盾的時候拉拉偏架,怎么也比不上她這個親娘。
況且那日秋桐鬧出的事情也給她敲了個警鐘。
趙嵐讓劉媽媽附耳過來:“你去外面找?guī)讉€可靠的牙人……”
*
沈令月連著上了幾天管家突擊班,真是每天起得比雞還早,吃的比兔子還少,那叫一個飽受摧殘。
這日她好不容易被趙嵐“大發(fā)慈悲”放回來休息,正要抓緊時間睡個回籠覺,青蟬提著一個精致的雙層食盒進(jìn)來,語氣雀躍。
“小姐快看,大公子差人給您送了點(diǎn)心。”
新出爐的杏仁乳酪,一開蓋就能聞到濃郁的**,杏仁片烤得恰到火候,脆而不韌,酥皮一咬直掉渣,內(nèi)餡馥郁絲滑,如堆雪般在舌尖化開,一下子就滑進(jìn)喉嚨里。
更重要的是,這點(diǎn)心一點(diǎn)也不甜——來自甜品屆的最高贊美。
沈令月連吃三塊,只覺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了,嗚嗚嗚果然美食能治愈心靈!
“大公子知道小姐最近學(xué)習(xí)管家辛苦,特意差人去排隊(duì)買了眼下京城最火熱的點(diǎn)心,還說等他下次休沐回家,再帶小姐出城散心呢。”
沈家大少爺沈明安,如今正在國子監(jiān)讀書,十日一休沐。
沈令月像個小倉鼠一樣捧著酥餅嚼嚼嚼,笑得瞇起眼睛。
“替我謝謝大哥,大哥真好!”
該說不說,她對自己穿來的這個家庭還是很滿意的。
雖然親爹有小老婆,但是被她親媽禁足了啊,等閑也鬧不到她面前來。
雖然親媽看起來嚴(yán)厲了點(diǎn),對她卻是十分的關(guān)心體貼。
還有親生的哥哥姐姐,生怕她在家受了委屈,想方設(shè)法投喂……
這些都是上輩子失去父母后,一個人如野草般頑強(qiáng)長大的她從未體驗(yàn)過的心情。
沈令月咬了一口乳酪餅,嘴里和心里都甜甜的。
“哎,劉媽媽怎么朝咱們院子過來了?”
看門的小丫頭來報(bào)信,沈令月嚇了一跳,連忙將食盒蓋好藏起來,又飛快抹掉嘴邊的點(diǎn)心渣子。
“快快,別讓她發(fā)現(xiàn)了!”
眾人一通忙亂。
劉媽媽進(jìn)門時只覺得屋里氣氛怪怪的,尤其三小姐沖她笑得格外燦爛。
她也沒多想,躬身行了一禮,“三小姐,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沈令月不由緊張起來。
難道是她最近上課不專心,總是打瞌睡,母親當(dāng)著管事們的面不好發(fā)火,現(xiàn)在騰出手來要教訓(xùn)她了?
她忐忑地跟著劉媽媽去了正院,就見前廳的空地上站了四個低眉順眼的少女。
趙嵐沖她招手,“過來看看,可有你覺得順眼的?”
原來是讓她挑丫鬟啊。
沈令月松了口氣,笑道:“我有青蟬和霜絮就夠用了,其他的陪嫁人選,母親看著安排就好。”
趙嵐見女兒還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樣,只得讓劉媽媽先將人領(lǐng)下去,又拿出一個裝了身契的木盒。
“你的陪嫁我自然早就安排妥當(dāng)了,這幾個丫頭——是給你將來預(yù)備抬作通房的。”
沈令月驀地瞪大眼睛。
通什么房?什么通房?
趙嵐嘆氣,娓娓勸說:“凡事總要提前打算,母親自然盼著你和姑爺琴瑟和鳴,但男人貪花好色乃是天性,與其等他自己納了人,鬧得后宅不寧,倒不如我們先準(zhǔn)備好,反正身契都捏在你手里,再怎么也翻不了天……”
趙嵐還在細(xì)數(shù)這般諸多好處,比如更好掌控后宅,博個賢良名聲,不讓婆婆插手小夫妻房里事……
沈令月全都聽不進(jìn)去,她只覺得荒謬。
不是吧不是吧,她還沒過門呢,就要提前給老公預(yù)備好小老婆了?
胸中涌上來的先是氣憤,隨即是無法言說的不公。
憑什么?
沈令月這樣想著,于是也脫口而出:“憑什么你不許大哥屋里有通房,卻要給你女婿準(zhǔn)備?難道大哥就是潔身自好的君子,我未來的夫君就一定是個花心大蘿卜?你偏心!”
趙嵐被她的指責(zé)弄得有些莫名,這和偏心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大哥已經(jīng)訂了親,我自然要對你未來嫂嫂家里有個交代,不能在成親前給她添堵。至于他們小兩口成親以后如何,自然有你嫂嫂安排,我這個做婆婆的不會多加干涉。”
趙嵐耐著性子跟她解釋:“你又怎么知道,你未來嫂嫂的母親不會像我這般,提前為女兒打算呢?”
沈令月一時氣急,連敬語都忘了,冷冷道:“那證明你們都是一樣的偏心,都只會給女兒添堵。”
趙嵐眉頭一擰,“沈令月,你怎么跟母親說話呢?”
放在一般正常家庭,連名帶姓喊人已經(jīng)是很大的威脅了。
可惜沈令月一個孤兒,并不能意識到這點(diǎn)。
穿書以來看似安閑和睦的家庭生活,在這一刻被撕破了溫情脈脈的假面,讓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是如何的格格不入。
她犯了軸,梗著脖子,倔強(qiáng)地不肯服軟。
“反正我不要什么通房,那幾個丫頭您愛給誰給誰去,若是實(shí)在喜歡,就送給爹爹好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跑,出門時還撞上了聽見爭吵聲匆忙趕來的劉媽媽。
沈令月瞪她一眼,幫兇!
“哎呦,這是怎么了?”
劉媽媽被撞了個趔趄,顧不上揉腰,快步進(jìn)了屋,就見趙嵐已經(jīng)氣得舉起茶杯,連忙將人勸住。
“夫人息怒,三小姐還小呢,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彎兒,您好好跟她講道理,別吵架啊。”
趙嵐臉色難看,眉宇間神色變幻,終究重重放下茶盞,磕在桌角。
“都怪我平日太縱著她,養(yǎng)得越發(fā)牛心左性,你聽聽那是什么話,啊?她要是有元嘉一半懂事,我又何苦為她殫精竭慮?”
她的嫡長女沈元嘉,幼承庭訓(xùn),溫淑守禮,還未及笄時上門提親的人就差點(diǎn)踏破門檻,是京城中出了名的才媛閨秀。
大女兒和兒子都是不用人操心的,怎么輪到小女兒就活像個來討債的孽障!
劉媽媽替她揉著胸口,“三小姐還小呢,姑娘家哪有不盼著和夫君恩愛兩不疑的?乍一聽什么通房妾室,自然十分抵觸……夫人別怪奴婢多嘴,您這回是有些心急了。”
還不如把這幾個丫頭先放到莊子上好好調(diào).教一陣,等三小姐成了親過了門,新婚的熱乎勁兒過了,發(fā)現(xiàn)男女情愛也就那么回事,夫人再把人送過去,豈不是雪中送炭?
趙嵐垂眸,片刻后苦笑了下,“我又何嘗不是這樣過來的?只是那時我母親可沒有這般為我打算,否則柳氏也不會進(jìn)門了。”
柳姨娘是她婆婆還在世的時候,做主抬進(jìn)來的貴妾,聽說是她娘家一戶敗落了的遠(yuǎn)親,求到這個遠(yuǎn)房表姨母頭上。
進(jìn)門之后和沈杭一口一個表哥表妹地叫著,整日花前月下吟詩作對,又順順利利生下一雙兒女,在后院的氣焰何等囂張。
若不是趙嵐能忍能熬,熬死了婆婆,又有沈元嘉嫁得高門,揚(yáng)眉吐氣,她也無法順利收攬后宅大權(quán),說禁足就禁足。
前車之鑒猶在眼前,輪到小女兒的婚事上,趙嵐才會事事替她想在前面,生怕她受了委屈。
男女情愛?那算什么東西,縹緲無定,誰沾誰倒霉。
與其等真心被傷透了再一片片粘起來,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曾交付過。
*
沈令月開始和趙嵐冷戰(zhàn),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許任何人進(jìn)來。
課也不上了,安也不請了,每天讓青蟬把三餐放在門外,她做賊似的拿進(jìn)去吃。
——她只是抗議,又不是絕食。
反正一天不把那幾個通房送走,她就一天不出來。
她要擺爛!
趙嵐叫了青蟬過來問話,得知沈令月三餐一頓不落,還給小廚房提要求做點(diǎn)心,差點(diǎn)氣笑了。
劉媽媽見機(jī)打圓場,“三小姐就是小孩子心性呢,您犯不著跟她置氣啊。”
趙嵐假裝板起臉,“難道要我這個做母親的去跟她認(rèn)錯?”
母女倆鬧別扭,總要有個搭梯子的人。
劉媽媽自恃是個忠仆,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
“夫人最近忙于內(nèi)宅,可知道外面都在傳言周大小姐忤逆不孝?”
趙嵐聽完不由一哂,“誰讓宣威將軍府上是繼母當(dāng)家呢——真該讓月兒看看,沒了親娘庇護(hù)的姑娘,在家里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她還沒領(lǐng)悟到劉媽媽的意思,反問:“周家的熱鬧,與我們家有什么關(guān)系?總不能讓我也去敗壞我女兒的名聲吧?”
她只是和女兒吵架,又不是想讓她死()
“嗐,那周大小姐與咱們?nèi)〗阋幌虿荒溃缃袼隽耸拢蹅冋蒙先ゲ纫荒_,也能替三小姐出口氣啊。”
劉媽媽獻(xiàn)上一計(jì),“……等三小姐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不就明白夫人的良苦用心了嗎?”
懂了,轉(zhuǎn)移矛盾。
趙嵐拍板,“那就按你說的做,動靜鬧的越大越好。”
翌日,劉媽媽親自帶隊(duì),拉著一車禮物去了宣威將軍府上。
一路上聲勢浩大,引來許多百姓圍觀。
周大小姐與沈三小姐不睦,那是京城人盡皆知的熱鬧了,偏偏這兩位又被圣上賜婚,嫁給昌寧侯府兩兄弟,可以想見日后昌寧侯府會有多少樂子看。
如今沈家卻大張旗鼓往周家送禮,難不成是要向周家服軟了?
周府大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管事媽媽打扮的婆子快步出來。
“不知貴府今日來訪,是有何貴干?”
劉媽媽上前兩步,清清嗓子,中氣十足道:“這位媽媽,我是沈侍郎府上的,咱們兩家有幸得圣上賜婚,將來就是姻親了。我家夫人聽說貴府夫人動了胎氣,險(xiǎn)些小產(chǎn),憂心不已,特命我送來一些補(bǔ)品聊表心意——權(quán)當(dāng)是替我家三小姐的未來大嫂,賠禮道歉了。”
周府的管事媽媽聽了這話,差點(diǎn)氣了個倒仰。
不是,我們將軍府關(guān)起門來的家務(wù)事,怎么輪得到你們沈家來賠禮?
什么賠禮,分明是來看笑話的吧!
消息傳回內(nèi)宅,“臥床休養(yǎng)”的周夫人林綺玉,差點(diǎn)真的動了胎氣。
“周燕宜那個死丫頭,人都被我攆去莊子上了,她的死對頭竟然還敢上門來奚落我!”
萬一這事兒鬧大了,傳到宮里,會不會讓圣上覺得周家對賜婚不滿,存心在婚前鬧出事端?
心腹媽媽低聲道:“婚期將至,大小姐一直在莊子上也不是個事兒,要不還是把她接回來吧。”
林綺玉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只得同意。
“——等她回來,就押著她去沈家賠罪!”
京郊,周家田莊。
偏院西邊最陰冷潮濕的那間破屋中,只蓋著一床破被單的少女,燒得額頭滾燙,嘴唇干裂。
“水……”
她掙扎著爬起來,艱難地去夠放在床邊小杌子上的茶壺。
三天沒吃東西,她太虛弱了,好不容易顫顫巍巍抓住茶壺提手,立刻用盡全力將它抱進(jìn)懷里,毫無形象地對著壺嘴大口猛灌。
不知道放了幾天的茶水又冷又澀,滑入喉嚨更如刀割一般。
但少女也不能放過這僅剩的水源,她大口吞咽著,布滿血絲的雙眸爆發(fā)出求生欲頑強(qiáng)的光芒。
不能死……她要離開這里……要去京城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