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入海面,失去了唯一辨認方向的參照物。
而夜晚的大海,變得比白天更可怕。
習慣性浮到水面上呼吸的李樂游,總是感覺水底下會有什么大魚,比如鯊魚突然悄悄靠近,咬她一口。
所以她經常游著游著,就忽然疑神疑鬼地猛然擺尾,觀察四周——像小時候看了鬼片之后的狀態。
要是海水里有什么體型大一點的魚經過,她馬上就要瞪大眼睛仔細觀察人家會不會攻擊她,再掂量自己是否打得過。
如果是形狀奇怪的東西靠近,她要先游出去幾米,弄清楚那玩意兒是什么東西,或者直接繞路避開。
可大海里體型大的魚和奇形怪狀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李樂游身體和精神雙雙達到極限后,忽然自暴自棄地擺爛起來。
算了不管了,方向找不到,游又游不動,還困了,不如聽天由命。
想到這,她眼睛一閉,選擇隨波逐流。
輕柔的海水拍著她,晃著她,像是搖籃,李樂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而等她醒來睜開眼一看,令人感到驚喜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不遠處那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海岸嗎!
夜晚的洋流竟然直接把她送到了目的地附近,經歷了這么多倒霉的事情之后,幸運終于眷顧了她。
陽光下的海面如此美麗,讓人心生希望,昨晚的灰暗被太陽和海水一起蒸發。
李樂游迫不及待地游向岸邊,等到近了,她發現那是一處荒無人煙的沙灘,黃色的沙礫之后,是一片綠色的樹林,一點人類活動的痕跡都沒看到。
岸近在眼前,李樂游開始找感覺,試圖讓金燦燦的魚尾重新變成雙腿。
她盯著自己的尾巴:“變成腿變成腿變成腿……”
尾巴并不聽話。
她又上手去按摩,捏吧捏吧,也沒能把尾巴分開。
“救命!怎么變啊!”李樂游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里。
昨天她變成人魚的過程,基本上已經失去意識了,就是昏昏沉沉突然痛醒,已經變完了。
所以那很可能是瀕死之間,身體的本能變化。
李樂游幾次嘗試無果,選擇了老辦法。她果斷喊出了那句咒語,呼喚人魚出現。
快來教教她怎么變人腿吧,不然心心念念的岸邊就在眼前,卻上不去。
她還想著趕緊上岸,想辦法生火吃點熟食呢。
然而,這一次,熟悉的藍綠魚尾并沒有出現。陸陸續續喊了半小時,一點動靜沒有。
李樂游一開始懷疑是離得太遠他沒聽見,后面就確定他是不想來,畢竟昨晚他離開前,就說過他不會再來。
說不來還真不來啊。
那她只好用自己的辦法了。
李樂游迎著一波海浪,沖上沙灘,又往干燥的沙子方向滾了幾圈。
先上岸再說,說不定到了岸上,過一會兒自然就變了呢。
太陽很大,旁邊的沙子曬得發燙,李樂游更是被曬得渾身難受,熱得腦子都有點模糊了。
聽著耳邊的潮水聲,非常想要回到海水里涼快涼快。
但是不行,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她告訴自己,干脆閉上眼睛默默忍耐。
就這么等啊等,尾巴慢慢失去了水分和光澤,套在身上的裙子像咸菜干搭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膚曬得發紅脫皮。
最后干得嘴唇都裂開,一動就溢出血珠。
總覺得變成人魚之后,沒有人類耐曬了。
再這么曬下去,可能腿還沒變出來,就要先被曬成美味咸魚干。
李樂游終于還是坐起來,選擇放棄這個痛苦的嘗試。
然而,當她往海的方向努力翻滾幾圈后,發覺了不對,定睛一看,上岸時就離她幾米遠的海,現在起碼離她一百米遠。
這對嗎?這個時候退潮,還退這么遠?
難怪剛才曬得神智模糊的時候感覺潮水的聲音都遠去了,原來是真的遠去了。
奮力翻滾,李樂游用盡全身力氣連滾帶爬地往海水方向移動,但這個時候,曬脫水的后遺癥來了,她沒力氣了。
那條大大的尾巴,這個時候一點動不了,變成了實心鐵塊壓在身上,嚴重拖慢了她的速度,大大消耗了她僅剩的力氣。
李樂游趴在滾燙的沙子上,有氣無力地喊:“mo ye ka ha nie……laomu……”
雖然感覺自己說的挺大聲,但傳到耳邊就像蚊子哼哼。
估計這是真的聽不到,而且聽到了,說不定他還是不會來。
這下糟了,玩脫了。
拉歐姆一大早就聽到了來自那條金尾人魚的呼喚。
但他沒有理會,他已經和她說得很清楚了。
那中氣十足的呼喚持續了好一陣才停下。
拉歐姆就安靜地待在自己的珊瑚礁洞穴里,目不轉睛看著一叢新搬到附近的海葵。
它有粉色的口盤和上百根看上去柔軟纖細的觸手,層層疊疊長在口盤周圍,模樣很像是他曾經在岸上看到過的一種花。
這朵海葵等待了許久,都沒能遇到合適的食物經過,拉歐姆并不意外,因為他會驅趕在附近活動的小魚小蝦,所以他這里并不適合海葵生存。
如果今天在他這里找不到食物的海葵,過兩天還不走,他就會手動把它搬走了。
忽然間,又一聲熟悉的呼喚,被他過于敏銳的感知捕捉到。
還是她,但和之前那些活潑有力的呼喚不同,這一聲過于小聲,似乎沒有力氣了。
拉歐姆猶豫一下,還是沒動,又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到第二聲。
剛才那一聲好像也是因為他煩不勝煩而產生的某種幻覺。
安拉的腦袋忽然鉆進他的巢穴,擋住了他看向海葵的目光:“拉歐姆,那條流浪人魚怎么又在喊你了,她也太煩了,要不要我去教訓她!”
他興致勃勃地說完,他那位安靜時憂郁,活動時暴躁的哥哥就把一塊珊瑚礁砸到了他腦袋上。
拉歐姆還是去了,但他打定主意,要去和金尾人魚打一架,好讓她知道,他的脾氣并不好。并再次告誡她不許亂說,也不能再這樣打擾他。
當他循著剛才聽到的聲音,來到一片海岸,看到的是一條擱淺在岸邊的金色魚尾。
似乎已經被太陽曬了許久,連鱗片的光澤都黯淡了。
“a……a……”
一陣婉轉的吟唱從海面傳來,李樂游沾滿沙子的手指動了動。她沒力氣抬頭,但耳邊的海浪聲忽然變大,極速靠近。
“嘩啦!”浪頭打過來,清涼的海水澆到她身上,瞬間就把她裹進了水里。
沖上海岸的浪像一只手,卷著李樂游回到海中。
被水流沖得東倒西歪的金尾人魚一動不動,好像有點死了。
拉歐姆觀察了片刻,靠近她,發現她脫水得厲害。而且她的腹部癟癟的,看著也很久沒有吃飽了。
一般來說,人魚除非狀態極差或者遇到極端天氣,很難擱淺在岸上。
而人魚捕獵的能力,在海洋中也數一數二,想喂飽自己很容易,很難想象怎么會有一條人魚把自己弄得這么慘。
就在拉歐姆翻看她查看情況時,李樂游總算是睜開了眼睛。
她感覺現在渾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海水涼涼的,拉歐姆的手也涼涼的,他摸了一下她的肚子。
“拉歐姆……”李樂游抓住他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
她身上的溫度比一般人魚更高,這一點拉歐姆之前被她抱住時就感覺到了。
他不喜歡這種溫度,尤其是她剛才還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手的溫度變得更高,過高的溫度讓拉歐姆不習慣,也感到莫名的危險。
他想抽開手,但她幾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氣攥住他,而且,她哭了。
哽咽著,抽搐著,模模糊糊地對他說:“拉歐姆,我想回家。”
拉歐姆從小就對情緒敏感,那些情緒就像是不同的氣味,會被他“聞”到,而被抓到人類世界的經歷,長時間危險與不安的刺激,讓他在這方面更加敏感。
感知到別人的情緒,很容易會被感染,拉歐姆不喜歡。
幸好族人們的情緒都很簡單,吃飽了玩耍就很快樂,有矛盾就生氣,即便如此,拉歐姆也不喜歡和族人們太近。
這條流浪的金尾人魚就不一樣了,她的情緒太復雜了,變化得也太快,而且格外強烈,拉歐姆很難不被她影響。
此刻,她的悲傷就那么鮮明,氣味嘗起來苦苦的,像是他以前好奇吃過的一種生活在海底沙土里的魚,又苦又澀。
“拉歐姆,我想回家。”她不太清醒,嘴里只會說回家,還有喊他的名字。
“……你回不了自己的族群了嗎?”拉歐姆看著她難過得把自己的尾巴都蜷縮起來,仿佛看到了幼時的自己。
他也曾經這么蜷縮在狹小的魚缸里,看著外面陌生的世界,在心里呼喊自己的家園和親族。
情緒的共振使得他沒有強行拉開李樂游的手,甚至主動靠近了她一點。
“你的家在哪里,你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嗎,我可以給你指路。”拉歐姆對她說。
李樂游清醒了點,眼淚匯進海水里:“我回不去了。”
那看來她就是因為特殊,被族群驅趕出來了。
拉歐姆安靜了會兒,說:“你可以在這片海域生活,我們的族人不會驅趕你。”
李樂游感覺到他的安慰,這樣的拉歐姆,又有一點未來對待她耐心溫柔的影子。
“嗚嗚嗚。”李樂游難受地往他身上靠,另一只手順手就抱住了人魚極具力量感與線條感的勁瘦腰肢。
拉歐姆:“……”
“你不可以這么抱我。”他才把李樂游拉開,她就脫力往海底下沉去,給人一種不管她的話,馬上就會嘎巴死那里的感覺。
片刻后,拉歐姆拉著李樂游的手腕,帶著她往一個方向游去。
因為沒力氣,李樂游連尾巴都不動了,就把拉歐姆當成拖車,把自己當成被拖的車。
“拉歐姆,謝謝你,你真好。”
她剛才往下沉是餓的,拉歐姆把她撈回來后,說要帶她去抓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