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飯結束。
程老夫人拉著程之棠往湖邊走,腳步都比來時輕快幾分,沒走兩步就忍不住問:“之棠,你跟江老板聊得咋樣?這姑娘看著可合你心意?”
程之棠指尖還殘留著方才握杯的暖。
想起江茉說起紅薯點心時眼里的亮意,還有聊到行書時條理清晰的見解,耳尖悄悄熱了點,語氣卻依舊溫和。
“江老板心性爽朗,不僅廚藝好,字也寫得精妙,談吐間很有見地,是位難得的姑娘。”
“難得就對了!”
程老夫人立刻笑起來,拉著他的胳膊絮叨,“你看她待人接物多周全,對我們老兩口也熱絡,不像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姐擺架子。而且模樣也好,性子又穩!”
倒是有聽說江茉面容有疾的流言,不過他們程家不看重那些,更看重一個姑娘的內在和人品。
程老爺子跟在后面,也湊過來幫腔:“我早說過江老板好,你先前還總擔心許多,是不是比你那些書院同窗家的姑娘強多了?”
程之棠沒接話,目光落在湖面的波光上,想起方才江茉說起美食時的專注,嘴角不自覺彎了彎。
程老夫人看他這模樣,心里更有底了,偷偷扯了扯程老爺子的袖子,兩人相視一笑,腳步放得更慢,故意給自家孫子留著琢磨的功夫。
出來喂貓的鳶尾瞧見湖邊人影,偷偷朝程之棠的方向瞥了眼。
這位程公子看著是一表人才,就是不知道姑娘那邊如何想。
還有沈大人……
哎呀。
怎么這么多!
鳶尾摸了摸大橘的小腦袋,“你看上去也有幾歲了,怎么不見你找個伴兒?”
大橘歪著腦袋看她,也不知道聽懂這話沒有。
鳶尾見程家人走了,回后院尋到江茉。
“姑娘,您看那程公子如何呀?”
江茉:“人挺不錯。”
宋嘉寧豎起耳尖,“什么程公子?”
鳶尾嘿嘿一笑,“方才一個來吃飯的老兩口,帶著他們孫子一起來的,人模樣好溫和又俊朗,我瞧著很是不錯。”
宋嘉寧皺皺鼻子,“做什么的?”
“應當是讀書的吧?”鳶尾也不太清楚。
“可有功名?”宋嘉寧又問。
鳶尾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她就在旁邊侯著,只是聽了一耳朵,哪里知道那么多信息。
“姐姐你喜歡他啊?”宋嘉寧抱住江茉的腿,眼神可憐巴巴。
“沒有的事。”江茉摸摸她的腦袋,“怎么這個反應?”
“我就是覺得江姐姐如此好,他們都配不上。”宋嘉寧嘟嘴。
她才不想有人跟自己搶姐姐。
而且江姐姐做飯這樣好吃,生意都是起始階段,保不準日后能有什么成就,現在冒出個男人成親,那豈不是耽誤姐姐前程嗎?
以后賺銀子多了,可以買大宅子,認識更多年輕俊秀的公子,別說讀書人,連當官的也能見到,眼界寬了選擇的余地才更多。
江茉捏捏她肉嘟嘟的臉蛋,“放心,我對他沒有那種意思。”
她這飯館忙都忙不開,哪有功夫談情說愛?
下輩子吧!
宋嘉寧這才開心了點,“如果姐姐想嫁人了可以告訴我,我去給姐姐挑!保準挑的一等一的好!”
嫁人?
江茉想到別院,腦子自動停止思考。
什么時候從別院出來再說吧,此時為時尚早。
令江茉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程之棠又來了。
這次他帶了本書過來,就午后吃過飯,坐在角落喝茶看書,點評花茶的濃,奶茶的香,望見江茉時,笑著點頭致意。
江茉:“……”
她一頭鉆進廚房,還遭到了彭師傅和林素荷的打趣。
“我就說江老板模樣出挑,待那些公子們知道,定然排著隊求娶。”彭師傅笑的露出八顆牙齒,合都合不攏。
林素荷也給江茉遞了個曖昧的眼神。
江茉:“……好好做事。”
只要不理會,過幾日許就消停了。
她再去大堂送菜,發現畫菜單的杜若白不知何時湊到了程之棠跟前,倆人有說有笑坐在一起談天暢地,還評論花茶和奶茶哪一種更好喝。
她選擇挪開視線,眼不見為凈。
“老板。”銀鈴拘謹地喊住她。
“嗯?”江茉疑惑。
“那邊那位公子,要見素荷。”銀鈴示意她往角落看。
江茉一看,那不是蕭謹是誰?
今日桃源居一下迎來三位即將進京趕考的讀書人,也算是蓬蓽生輝了。
她心中一動。
“你去備些筆墨過來。”
銀鈴一頭霧水。
筆墨?
這時候要筆墨做什么?
她乖乖去準備了。
江茉來到蕭謹身前,“公子要見素荷?”
“她在不在?”
蕭謹抬眸時,長睫顫了顫,露出雙浸著幾分倦意卻依舊清亮的眼眸。
他身著一襲洗得略泛白的青布長衫,領口袖口都熨帖整齊,只是衣襟處沾了些趕路的風塵,倒添了幾分落魄書生的清癯感。
他下頜冒出些淡青色的胡茬,卻絲毫不顯邋遢,反倒襯得那張臉輪廓更分明。
鼻梁挺直,唇線偏薄,此刻緊抿著,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執拗。
指尖捏著桌沿時,能看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細瘦,卻透著股讀書人的挺拔風骨,即便坐著,也難掩一身清雋氣質。
“素荷是在,不過她不想見公子。”
江茉曾問過林素荷這樣的問題,若蕭謹下回還來,她見與不見?
林素荷的回答是肯定的,一概不見。
蕭謹閉了閉眼,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放在桌上。
“既然如此,可否勞煩姑娘將這封書信交給素荷?”
江茉看了眼書信。
“自然是可以的。”不等蕭謹道謝,她又忙道:“我也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公子幫忙。”
銀鈴捧來托盤,托盤上是工整的文房四寶。
幸而這兩日杜若白都在飯館作畫,筆墨直接就是現成的。
蕭謹:“何事?”
他與江茉不熟,實在不知有什么事能幫到這位飯館老板。
“我這飯館兒還缺兩幅字,我認識的人有限,實在找不到幾個寫字好的讀書人了,蕭公子若愿意幫上一幫,感激不盡。”
江茉知道,蕭謹是江州書院出了名的才子,這一趟去京城,保不準就有個大功名,提前問他要一副字畫,準沒錯。
他若真的中了功名,這副字畫掛在桃源居也能吸引不少客人,若不中她也沒有損失。
蕭謹不傻,一聽就明白她的意思,輕輕一笑。
“我倒是不知,江老板對我寄予厚望。”
江茉淡淡一笑,沒吱聲。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蕭謹拿了筆,銀鈴順勢將雪白的宣紙鋪在桌上。
他在硯臺里輕輕蘸了蘸墨,動作緩而穩,墨汁順著筆鋒暈開,不多不少正好裹住筆尖。
垂眸盯著宣紙,片刻后抬腕落筆,筆鋒先是輕頓,隨即如行云流水般劃過紙面。
“桃源居”三個字力透紙背,字體是端正的楷書,卻又在筆畫轉折處帶了幾分行書的靈動,既顯莊重,又透著股煙火氣里的鮮活。
寫罷匾額,他并未停筆,又換了張紙,這次寫的是兩句閑詩:“客至心常熱,人走茶不涼”。
字跡比方才更顯舒展,墨色濃淡相宜,連落款的“蕭謹題”三個字都透著股溫潤勁兒。
銀鈴看不懂這些字,盯著看來看去,只覺得還不如自家姑娘寫的簪花小楷養眼。
蕭謹放下筆,將紙輕輕推到江茉面前,指尖蹭到微涼的宣紙邊緣,語氣平和:“江老板看看,是否合心意?若覺得不妥,我再重寫。”
江茉俯身細看,墨香混著宣紙的氣息撲面而來,字里行間既有讀書人的風骨,又藏著對飯館的妥帖心意,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抬眼笑了笑:“蕭公子的字,比我預想中還好,這一副掛在店里,定能讓桃源居添幾分雅氣。”
杜若白端著杯花茶路過,目光落在宣紙上,挑了挑眉:“蕭兄這字,倒是把煙火氣和書卷氣揉得恰到好處,比我光畫畫多了層意思。”
他雖人不在江州讀書,卻聽先生提過江州書院的蕭謹。
因此來江州之后,特意去書院拜訪過,與蕭謹也算是相識。
他轉頭看向江茉,打趣道,“江老板倒是會盤算,提前把未來的狀元郎墨寶討到手,往后桃源居怕是要被讀書人踏破門檻了。”
程之棠也來湊了個熱鬧。
看那一副字擺在桌上,亦有些手癢。
他望了眼江茉,同杜若白道:“不如我與杜兄也提一副,為江老板祝賀。”
杜若白:“如此甚好!”
江茉聞言一怔,隨即笑著應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有三位公子的墨寶,我這桃源居往后怕是要成江州的文雅地界了。”
銀鈴眼疾手快,立刻又鋪好兩張宣紙,杜若白先拿起筆,他作畫慣了,握筆姿勢帶著幾分隨性,筆尖落紙卻不含糊。
沒寫詩句,反倒畫了幅小景。
幾竿青竹旁擺著張方桌,桌上一壺熱茶冒著輕煙,旁側題了行小字“桃源小坐,茶香伴竹”,墨色清雅,倒把飯館的閑適勁兒畫得活靈活現。
程之棠緊隨其后,他選了幅略窄的宣紙,寫的是首詠食的短詩。
酥肉凝香透,鮮羹暖客腸,此間煙火處,不必羨朝堂。
字體是溫潤的行書,筆畫間帶著幾分煙火氣的柔軟,與蕭謹的風骨、杜若白的靈動截然不同,卻同樣貼合桃源居的氛圍。
三人寫完,銀鈴小心把字畫晾在窗邊,陽光灑在宣紙上,墨色漸漸干透,引得不少食客駐足張望。
有相熟的老客打趣:“江老板,你這是要把飯館改成書齋啦?”
江茉笑著回應:“哪能呢,不過是添點雅趣,讓大家吃飯時也能賞賞字、看看畫。”
她讓銀鈴取來些新做的紅豆酥分給三人,“一點薄禮,謝三位公子成全。”
杜若白拿著紅豆酥跟程之棠打趣:“你這詩寫得倒是實在,‘不必羨朝堂’,怕不是被江老板的菜勾得不想進京趕考了?”
程之棠咬了口紅豆酥,甜香在舌尖散開,他望向江茉忙碌的背影,嘴角彎了彎:“佳肴配雅境,倒確實讓人想多留幾日。”
蕭謹沒接話,只靜靜吃著紅豆酥,目光偶爾掃過后廚方向,眼神復雜。
窗外的陽光正好,暖風吹得竹簾輕輕晃動,混著飯菜香與墨香,倒真有了幾分世外桃源的愜意。
蕭謹接過點心,指尖碰著溫熱的酥皮,輕聲道:“江老板有心了。素荷的書信……還望您多費心。”
江茉點頭:“放心,我這就給素荷送去。”
她拿著書信往后廚走,剛到門口就見林素荷靠在門框上,眼神落在大堂方向,不知在看什么。
江茉把信遞過去:“蕭公子留下的,你若不想看,我現在就還回去。”
林素荷捏著信封,指尖泛白,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自己看。”
林素荷捏著信封躲進后院的柴房。
木門吱呀一聲掩上,隔絕了大堂的熱鬧。
她靠著冰冷的木柜,指尖反復摩挲著信封邊緣。
那是蕭謹慣用的信紙,封蠟上還印著他書房的“謹”字小印,熟悉得讓她心口發緊。
猶豫了半晌,她才拆開信封,信紙展開時帶著淡淡的墨香,是蕭謹清雋的字跡。
林素荷不認識幾個字,坑坑巴巴看了又看,才看懂一些。
信里沒說別的,只提了進京趕考的行程,似乎又寫了幾句備考的日常,末了只落了句“待春闈結束,再尋你說清前事”。
沒有道歉,沒有辯解,甚至沒提當初。
林素荷看著那行“說清前事”,鼻尖突然發酸,把信紙揉成一團,重新展開撫平,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字跡,心里又酸又澀。
這時柴房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是江茉的聲音:“素荷,需不需要幫忙?”
林素荷趕緊把信折好塞進袖袋,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拉開門時眼眶還有點紅,卻強裝平靜。
“沒事,就是……謝江老板幫我轉交。”
江茉看著她攥緊的袖口,沒多問,只遞過一杯溫茶:“有話別憋在心里,要是想找人說,我隨時在。”
林素荷點頭,等江茉離開后,在原地站了片刻,一把將信紙塞進灶堂里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