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中心頂層的套房,像一座漂浮在風暴眼中的孤島。窗外是城市璀璨卻遙遠的燈火,窗內是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消毒水的冰冷氣味頑固地盤踞在空氣里,混合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時刻提醒著這里剛剛發生過什么。
夢顏蜷縮在客廳角落一張寬大卻冰冷的單人沙發里,身上裹著一條療養中心提供的薄毯。毯子質地柔軟,卻驅不散她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她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將自己縮到最小,目光空洞地望著對面墻壁上抽象的藝術畫,大腦一片混沌。
祠堂里那場毀滅性的風暴,謝辭那只血肉模糊、鮮血淋漓的手,謝老太爺撕心裂肺的“孽障”和暈厥倒地的身影,還有那枚沾著豆豉油、被隨意丟在茶幾上如同垃圾的祖傳鴿血紅鉆戒……無數的畫面碎片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撞擊,攪得她頭痛欲裂,胃里陣陣翻涌。
茶幾上,那枚戒指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清洗過的鉑金戒托在頂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可那顆濃郁如血的巨大鴿血紅主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仿佛蒙著一層永遠無法洗凈的油膩陰影。它像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審判者,宣告著她捅破了天,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謝辭在里間的臥室。門緊閉著。醫生處理完他左手的傷口后,給他打了鎮靜止痛和預防感染的藥物,讓他休息。隔著厚重的實木門板,聽不到任何動靜,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時間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夢顏抱緊膝蓋,將臉深深埋進毯子里。后悔嗎?后悔。害怕嗎?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和無助。她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著,沉向未知的深淵。謝辭最后那句“可能活不過明天”如同冰冷的枷鎖,將她死死釘在了這間奢華的牢籠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幾個世紀,套房的門被輕輕敲響。
夢顏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兔子般抬起頭,警惕地看向門口。
門開了。管家無聲地走了進來。他依舊是那身筆挺的黑色燕尾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經過千錘百煉、無懈可擊的恭敬微笑。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長途飛行和南極寒風的疲憊,以及……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凝重。
他手里,不出所料地,又捧著一個嶄新的、深棕色、皮質厚重的文件夾。
夢顏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胃部一陣抽搐。又來了!那該死的、如同附骨之蛆的賬單!
管家目不斜視,仿佛沒看見夢顏瞬間慘白的臉和茶幾上那枚刺眼的鉆戒。他徑直走到客廳中央,將文件夾輕輕放在光潔的玻璃茶幾上,就在那枚鴿血紅鉆戒的旁邊。
“夢小姐,”管家的聲音平穩溫和,如同在播報天氣,“這是您需要知悉的最新進展和相關費用預估。”
他的目光終于轉向夢顏,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壓力:“謝老太爺目前仍在ICU(重癥監護室)觀察,尚未脫離生命危險。謝夫人因悲痛過度,血壓不穩,也在特護病房休息。醫院方面組織了最權威的專家組進行會診。”
夢顏的手指死死摳進沙發扶手,指甲陷進柔軟的皮革里。ICU……生命危險……這些冰冷的詞匯像一把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不敢去想,如果老太爺真的……那后果……
管家似乎沒打算給她消化的時間,修長的手指優雅地翻開文件夾的硬質封面,露出里面打印得密密麻麻、條理清晰的紙張。
“鑒于目前情況的特殊性和復雜性,”管家的聲音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毫無感情地陳述著,“謝先生指示,必須啟動最高級別的應對預案。以下為初步核算的費用明細,請您過目。”
夢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份文件上。加粗的標題依舊刺眼:
【謝氏家族緊急事態處理及關聯費用預估(第一版)】
條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都要觸目驚心:
一、醫療相關費用(由謝氏家族基金先行墊付):夢顏
1.謝老太爺ICU重癥監護及搶救費用(預估):?500000/日(含頂級設備、進口特效藥、24小時特護)
2.謝夫人特護病房及治療費用:?5000/日
3.權威專家團隊(含國內外)緊急會診費、手術預案制定費:?600000(已預付50%)
4.特殊渠道引進的未上市靶向藥物(實驗性):?8000000(存在不確定性)
二、危機公關及輿情監控費用:
1.頂級公關公司全案委托(最高保密級別):?700000(含信息封鎖、輿論引導、媒體關系維護)
2.全網關鍵詞屏蔽及負面信息清除服務:?3000/小時(24小時持續)
3.謝氏集團及關聯人員網絡信息安全加固:?50000
4.潛在爆料人封口費及后續風險控制(預評估):?800000
三、安保升級及人身保護費用:
1.謝老太爺、謝夫人所在醫院VIP區域安保升級(雇傭頂級安保公司):?80000/日
2.謝辭先生及夢顏小姐所在療養中心安保等級提升至SSS級:?80000/日(含反狙擊、防入侵、電子屏蔽)
3.夢顏小姐專屬貼身保鏢(24小時,雙人輪崗):?6000/日/人
4.情報網絡啟動,監控潛在敵對勢力動向:?9000/日
四、法律及家族內部維穩費用:
1.謝氏家族律師團緊急介入(遺產、股權、家族信托預案):?5000/小時(核心成員)
2.家族內部核心成員安撫及潛在異議管控(含資源置換):?900000(預估)
3.祠堂祖傳文物(鴿血紅鉆戒)毀損事件的初步法律評估及應對方案:?90000
五、其他關聯支出:夢顏
1.管家中斷南極科考任務返程及后續延誤罰金(追加):?9000
2.本次緊急事態處理專屬通訊線路及設備租賃:?9000
3.特殊損耗附加費:夢顏
夢顏小姐情緒應激管理及心理疏導預付費(由專業團隊提供):?9000
總計(初步預估):?11852300
(大寫:人民幣壹仟壹佰捌拾伍萬兩仟叁佰零拾零元零角零分)
備注:
1.此清單為動態預估,費用將根據事態發展和實際支出實時調整。
2.ICU費用及靶向藥物存在極大不確定性,上不封頂。
3.輿情監控及安保費用按實際發生天數累加。
4.請知悉,該費用池將由謝氏家族信托統一調配,但最終責任歸屬將根據事件調查結果厘清。
“嗡——”
夢顏只覺得腦子里像是被塞進了一臺高速運轉的破壁機!那些天文數字在她眼前瘋狂跳動、旋轉、疊加!ICU每日六位數起步!靶向藥七位數!公關費、安保費、法律費……每一項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最后那個刺眼的“總計”后面的那一長串零,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越收越緊!
她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管家那平穩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外。她甚至沒注意到最后那條所謂的“情緒應激管理費”。
“這……這些……”夢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色慘白如紙,像是隨時會暈過去,“這些……都要算在我頭上?”她指著那份文件,指尖冰涼顫抖,“ICU的錢?靶向藥的錢?你們家族律師的錢?還有……封口費?!”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瞬間將她淹沒!這根本不是賬單!這是一張通往地獄十八層的單程票!把她拆成原子也賠不起其中的零頭!
管家臉上的完美微笑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的憐憫(或者說,是職業性的疏離):“夢小姐,根據‘酸筍精神污染附加費’及‘傷口接觸費’等先例確立的責任認定原則,以及您在祠堂事件中的核心作用,您作為本次重大緊急事態的主要誘因和直接關聯方,對由此產生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及費用支出,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
他頓了頓,語氣平淡地補充道:“當然,最終的責任劃分和費用承擔比例,需等待家族內部調查和可能的司法程序結果。目前只是預估,以便您……有個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
夢顏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她看著管家那張公事公辦的臉,看著茶幾上那份如同惡魔契約般的文件,再看看旁邊那枚沾著永遠洗不凈的油污、卻象征著滔天禍事的鉆戒……
心理準備?她是準備好去死!立刻!馬上!
巨大的精神沖擊讓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點從沙發上栽倒。
就在這時,里間臥室的門猛地被拉開!
謝辭站在門口。他顯然剛被外面的動靜吵醒,或者根本就沒睡沉。他身上還穿著療養中心的深藍色病號服,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左手重新包扎過,厚厚的紗布下隱隱透出血跡。右手依舊被那個黑色的軟支架固定著,顯得有些笨拙。他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縷黑發垂在飽滿的額前,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整個人透著一股病態的憔悴和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煩躁。
“吵什么?”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被打擾的不悅。目光先是掃過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夢顏,然后落在茶幾上那個打開的文件夾和旁邊那枚刺眼的鉆戒上。
管家立刻微微躬身:“謝先生,抱歉打擾您休息。我在向夢小姐同步老太爺的最新情況和必要的費用預估。”
謝辭的目光在“費用預估”幾個字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移開,落在夢顏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看著她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恐懼,他眼底翻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
“知道了。”他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一種疲憊的不耐,“東西放下,你先出去。醫院那邊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是,謝先生。”管家恭敬應聲,再次躬身,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套房內再次只剩下兩人。
夢顏依舊僵硬地蜷在沙發里,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巨大的恐懼和那張天價賬單帶來的窒息感,讓她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謝辭走到茶幾旁,沒有看那份文件,只是伸出沒受傷的左手,用兩根手指,極其嫌棄地、仿佛捏著什么臟東西似的,拈起了那枚沾著油污陰影的祖傳鴿血紅鉆戒。
他舉到眼前,對著頂燈的光線,瞇著眼,仔細地審視著那顆曾經璀璨奪目、如今卻蒙塵的血色鉆石。燈光下,那點頑固的油污印記更加清晰,像一個無法愈合的丑陋傷疤。
“呵……”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濃重自嘲和厭惡的冷哼,從他緊抿的唇間溢出。
然后,在夢顏驚愕的目光中,他手臂一揚——
“叮——當——啷啷啷……”
那枚價值連城、象征著謝家百年榮辱的祖傳鴿血紅鉆戒,如同最廉價的玻璃珠,被他隨手丟進了茶幾旁邊那個光可鑒人的金屬垃圾桶里!發出清脆而刺耳的碰撞聲,滾了幾圈,最終卡在桶底幾團廢棄的醫用紗布和棉球中間,徹底被垃圾淹沒!
夢顏的瞳孔猛地收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他就這么……扔了?!
謝辭仿佛只是扔掉了一件礙眼的垃圾,看都沒再看垃圾桶一眼。他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夢顏身上,帶著一種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
“怕了?”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沒了剛才對管家說話時的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直白的探究,“看到那數字,覺得天塌了?想跑?還是想死?”
他的問題如此尖銳,如此不留情面,像一把刀子直接剖開夢顏最脆弱的地方。
夢顏被他問得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瞬間蓄滿了屈辱和憤怒的淚水!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那哽咽沖出來。
“對!我怕!我怕得要死!”她終于爆發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尖銳,“我怕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清!我怕老太爺醒不過來我就是謝家的千古罪人!我怕出門就悲你們家的人弄死!我怕……我怕你下一秒就讓人把我丟出去頂罪!行了嗎?!滿意了嗎?!”
她吼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恐懼、委屈和絕望都傾倒出來!眼淚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裹著的薄毯上,裂開深色的痕跡。
謝辭靜靜地看著她崩潰痛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緊蹙的眉頭,似乎松動了那么一絲絲。他沒有安慰,也沒有斥責。直到夢顏的哭聲漸漸變成壓抑的抽泣,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怕,就老實待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個奢華的套房,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卻又奇異地少了些之前的強勢:
“待在這里,至少你現在還是安全的。賬單……”他瞥了一眼茶幾上那份打開的文件,眼神淡漠,“是給外面那些人看的。也是給你看的。讓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夢顏失控的情緒,卻也讓她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處境的不堪。她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所謂的“安全”,不過是暴風雨前暫時的、由施暴者恩賜的茍且。
“至于那個……”謝辭的目光投向那個裝著祖傳鉆戒的垃圾桶,眼神里沒有任何留戀,只有冰冷的厭惡,“一個沾了油污的死物,看著礙眼。扔了干凈。”
他說完,不再看夢顏,轉身走向臥室的方向。走到門口,他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
“我餓了。去弄點吃的來。清淡點。”命令的口吻,卻沒了往日的理所當然,反而像是在掩飾什么。
臥室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
夢顏獨自留在空曠的客廳里,臉上淚痕未干。她看著緊閉的臥室門,又看看垃圾桶里那抹被垃圾掩埋、卻依舊刺眼的血色光芒,再看看茶幾上那份如同死亡通知書般的“預估”賬單……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再次席卷了她。
安全?
不過是另一個更加精致的牢籠。
而那個扔掉了祖傳戒指、說著“餓了”的男人,心思比這深沉的夜色更加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