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根兒的老區(qū)像一塊被時代遺忘的補丁,灰撲撲的低矮平房擠在一起,巷道狹窄曲折,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經(jīng)年累月的油煙氣息。張全福名片背面那個燙金的地址指向的,卻是一處突兀的存在——一座孤零零杵在幾片低矮棚戶邊緣的、高墻深院的老宅。
青磚院墻很高,爬滿了枯萎的藤蔓,黑漆大門厚重,門環(huán)是兩只猙獰的獸首銜環(huán),銅綠斑駁。與周圍低矮雜亂的棚戶區(qū)格格不入,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被時光遺忘的陰郁。此刻,院門大敞著,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
沈厭站在門口,裹著粗布的右手揣在夾克口袋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枚冰冷沉重的“永通萬國”銅錢。通幽眼無聲開啟,眼前的景象瞬間蒙上了一層粘稠的灰翳。
宅子上空,凝聚著一團肉眼不可見的、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怨氣!那怨氣如同沉重的鉛云,沉甸甸地壓在院子上方,翻涌滾動,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冰冷的憤怒。院墻的磚縫里,地面龜裂的石板下,絲絲縷縷更細密的灰黑色氣息如同活物般蜿蜒滲出,帶著刺骨的陰寒。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連午后本應(yīng)熾烈的陽光,似乎都被這無形的怨氣過濾得慘淡無力,落在身上不帶一絲暖意。
果然是大兇之地。張全??谥械摹靶顩r”,簡直是在侮辱“兇”這個字。
沈厭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院內(nèi)雜草叢生,枯敗的藤蔓纏繞著荒廢的石桌石凳。正對著大門的,是一排老式的青磚瓦房,門窗緊閉,蒙著厚厚的灰塵。整個院子死寂一片,連鳥雀蟲鳴都絕跡了。
他剛踏進院子沒幾步,一股強烈的、帶著警告意味的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側(cè)面猛地卷來!風(fēng)中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土腥味!
沈厭腳步一頓,身體微微側(cè)轉(zhuǎn),右手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抽出,裹著的粗布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抬眼,目光銳利地掃向陰風(fēng)襲來的方向——院子?xùn)|南角,一株虬枝盤結(jié)、葉片落盡的老槐樹下。
樹下陰影里,無聲無息地蹲坐著一只貓。
一只體型碩大的老貓。皮毛是臟污的姜黃色,夾雜著大塊深褐色的斑塊,干枯打結(jié),如同披著一件襤褸的破襖。它瘦得皮包骨頭,骨架嶙峋,但那雙眼睛——在通幽眼的視界里,卻如同兩團燃燒的、冰冷的幽綠色火焰!死死地鎖定在沈厭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和一種領(lǐng)地守護者的兇悍。
這不是普通的流浪貓。沈厭清晰地“看”到,老貓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如同霧氣般的土黃色光暈。那光暈與整個院子彌漫的灰黑怨氣格格不入,帶著一種沉凝、古老、扎根于此的厚重感——地縛靈的氣息!而且,是極其強大、與這方土地深度綁定的地縛靈!
老貓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如同老舊風(fēng)箱般的“呼嚕”聲,那不是愜意的咕嚕,而是充滿威脅的低吼。它脊背弓起,干枯的皮毛根根倒豎,尾巴像一根僵硬的鐵棍,重重地拍打著地面,揚起細小的塵土。
它在警告,警告入侵者離開它的領(lǐng)地。
沈厭沒動。他靜靜地看著那只老貓,通幽眼穿透那層土黃色的光暈,試圖捕捉更多的信息。老貓的敵意并非針對他本身,更像是在守護著什么,或者說,在阻止外人靠近那排緊閉的老屋。它的爪尖深深摳進地面的泥土里,那爪縫間,似乎沾著某種極其細微的、顏色比周遭怨氣更深沉粘稠的灰黑色顆粒…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fēng)猛地刮過空曠的院落,帶著刺耳的嗚咽聲,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
風(fēng)掠過正屋緊閉的窗戶——
“嘩啦!”
一聲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陡然響起!像是生銹的鐵片在玻璃上狠狠刮過!
沈厭和老貓的目光同時被那聲音吸引,猛地投向正屋那扇蒙塵的、緊閉的窗戶!
只見那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內(nèi)側(cè),不知何時,赫然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扭曲的“手”??!那手印并非按壓形成,而是…被某種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硬生生“畫”上去的!
五個粗大的手指,扭曲的掌印,幾乎覆蓋了大半塊玻璃。暗紅的液體順著玻璃緩緩流淌,拉出一道道蜿蜒的、觸目驚心的痕跡。
而在那巨大血掌印的旁邊,三個歪歪扭扭、仿佛用盡最后力氣刻寫出的血字,猙獰地刺入沈厭的眼中:
“還我祖墳”!
血字淋漓,帶著一股沖天的怨毒和不甘,仿佛要穿透玻璃,直撲出來!
老貓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尖嘯!“喵嗷——!” 那聲音充滿了痛苦、憤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它猛地從槐樹下竄起,化作一道姜黃色的殘影,帶著一股濃烈的土腥氣和冰冷的陰風(fēng),快如閃電般直撲沈厭面門!枯瘦的爪子閃著幽光,直取他的咽喉!
沈厭瞳孔驟縮!這老貓精的速度遠超預(yù)料!他來不及閃避,裹著粗布的右手閃電般抬起,五指張開,并非格擋,而是掌心向外,迎著那撲來的兇悍貓影,口中猛地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鎮(zhèn)!”
一股微弱卻極其凝練的“炁”瞬間從他掌心噴薄而出!并非攻擊,而是帶著一種沉凝、厚重、安撫大地般的氣息!這是他壓制自身穢毒時運轉(zhuǎn)的“炁”的特性,此刻被他強行外放!
“噗!”
老貓精鋒利的爪子狠狠抓在沈厭裹著粗布的手掌上!布條瞬間撕裂!但預(yù)想中的皮開肉綻并未發(fā)生!沈厭掌中噴薄出的那股沉凝氣息與老貓精爪子上攜帶的、源于大地的土黃色光暈猛地碰撞在一起!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響,只有一聲沉悶的、如同重物落入深潭的聲響!
老貓精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帶著彈性的泥墻,撲擊之勢驟然一滯!它那雙燃燒的幽綠貓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和困惑,身體被那股沉凝的氣息反彈得向后翻滾,輕盈落地,但全身的毛依舊炸著,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吼,死死盯著沈厭的手掌。
沈厭悶哼一聲,倒退半步,臉色更加蒼白。右手掌心傳來劇痛,裹手的粗布被徹底撕裂,三道深可見骨的爪痕赫然出現(xiàn),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涌出!但詭異的是,那鮮血并非鮮紅,而是帶著一絲灰敗的暗沉色澤,傷口邊緣更是彌漫開肉眼可見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黑氣——他強行催動壓制穢毒的“炁”來抵御,導(dǎo)致體內(nèi)壓制的穢毒瞬間反噬,與老貓精爪上攜帶的陰氣混合,傷口惡化得極其嚴(yán)重!
鉆心蝕骨的劇痛讓沈厭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但他強忍著,目光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了然。他盯著那只依舊炸毛、卻明顯被剛才那一下“碰撞”弄得有些驚疑不定的老貓精,緩緩抬起鮮血淋漓的右手,并非攻擊姿態(tài),而是將掌心的傷口,朝著老貓精的方向,微微亮了一下。
“我不是來拆房子的,” 沈厭的聲音嘶啞,帶著痛楚,卻異常清晰,“也不是張全福的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戶上那猙獰的血字“還我祖墳”,又落回老貓精身上,“我來找那個‘王伯’。那個被埋在…不該埋的地方的人?!?/p>
“喵…” 老貓精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鳴,炸開的毛發(fā)似乎微微收斂了一絲,幽綠的貓眼死死盯著沈厭掌心那流淌著灰敗血液的傷口,又警惕地掃過他身后敞開的院門,仿佛在確認他是否還有同伙。
沈厭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劇痛。他不再看老貓精,而是忍著痛,慢慢彎下腰,用那只沒受傷的左手,從夾克內(nèi)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打開,一股極其濃烈、帶著海洋腥咸和陽光曬制后特殊香氣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淡了院子里的土腥和陰寒。
那是三條深褐色、油光發(fā)亮、肉質(zhì)極其厚實堅韌的——百年深海魚干!每一根都有成人小臂長短,散發(fā)著對貓科動物而言近乎無法抗拒的致命誘惑!這是他壓箱底的存貨,用特殊手法炮制,蘊含的“食氣”對精怪大有裨益。
沈厭將三條魚干輕輕放在面前布滿灰塵和枯葉的地面上。然后,他緩緩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拉開與老貓精的距離,也遠離了那三條魚干。他的動作很慢,盡量不引起對方的攻擊欲。
“一點心意,” 沈厭退到院門附近,停下腳步,聲音平靜,“換你…當(dāng)沒看見我進去?!?他指了指那排緊閉的正屋。
老貓精的目光瞬間被地面那三條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魚干牢牢吸引!幽綠的貓眼瞪得溜圓,瞳孔縮成一條細線,喉嚨里發(fā)出無法抑制的、渴望的咕嚕聲。它焦躁地在原地踱了兩步,爪子不安地刨著地面,看看魚干,又看看沈厭,再看看緊閉的屋門和窗戶上那猙獰的血字。
貪婪、渴望、守護的職責(zé)、對沈厭那特殊氣息的驚疑…幾種情緒在老貓精眼中激烈地交戰(zhàn)。
最終,那濃烈到極致的魚腥氣和其中蘊含的、對它大有裨益的“食氣”,壓倒了所有。它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仿佛妥協(xié)般的“喵嗚”,猛地竄到魚干前,叼起其中最大的一條,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黃影,重新躥回了那棵老槐樹的濃密陰影里,只留下幾聲壓抑的、滿足的咀嚼聲。
交易,達成。
沈厭看著槐樹下陰影里那雙依舊警惕盯著自己的幽綠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右手掌心那三道深可見骨、邊緣彌漫著灰黑穢氣的猙獰傷口,鮮血正順著指尖滴滴答答落在腳下的塵土里。
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然后,他不再猶豫,轉(zhuǎn)身,拖著疲憊而傷痛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緊閉的、流淌著血字的正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