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寔在廚房洗好碗筷,想了想,去后山挑了水燒,又順便將水缸里的水補滿,做完這一切,他又抱著臟被單和李眠玉的外衫去后山溪水旁洗。
少年蹲在溪邊的石塊旁,低著頭先搓洗李眠玉那件外衫,可他不過搓了一下,那外衫就破了一個大洞,爛了。
燕寔有短暫的茫然,低頭看著手里這件拉絲了的衣衫,半天沒動。
好半晌后,他才將衣衫放到一旁的石頭上,用同樣的力道搓洗被單,被單沒有損壞一點。
他又看向那件破了大洞的外衫,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睫輕顫,幽幽嘆了口氣。
燕寔從后山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回到寮房后面的晾衣桿那兒,將洗好的被單衣物晾好。
屋子那兒靜得有些奇怪,他走到門口,屋里沒點燈,李眠玉低著頭還坐在桌旁,不知在做什么。
燕寔腳步踩得重了一些,發出些聲音。
李眠玉正陷入自己的思緒里,聽到燕寔回來了,緊張地抬頭看過去,她的臉上沒有淚,但是通紅通紅,咬著唇捂著肚子。
燕寔抬腿走進來,沒說什么,先轉身去一旁取了蠟燭點上。
“燕寔……”少女氣息微弱,堪稱奄奄一息。
燭火一下照亮了昏暗的屋子,燕寔回過頭看向李眠玉。
少女的唇瓣像山茶花瓣,荏弱美麗,此時卻快被她咬破了,她臉紅得嬌俏,眉卻緊蹙,雙手交疊在腿上緊握,似出了大事的樣子。
燕寔凝眉安靜。
李眠玉卻沒看燕寔,只小聲說:“我想更衣了。”
燕寔松了口氣,上前想抱她去茅房,但李眠玉似早有準備,兩只腳都套進了繡鞋里,她不像之前那樣嬌氣,忽然堅強了起來,“你帶我去就行。”
這越發古怪。
李眠玉沒法與燕寔明說,她也不清楚自己此時腹痛是想更衣還是癸水來了……雖說她的癸水向來準時,可姑姑也說過初來這一年癸水偶有不準的。
燕寔沒做聲,在屋子里翻找出一只燈籠點上,提著燈走在前面。
李眠玉低著頭跟在他后面,袖子里放了月事帶,青鈴姑姑連這都收拾了。
寮房的茅房就在不遠處,幾步距離就到了。
昨夜里李眠玉已是在山林野外更衣過了,如今見到還有個茅草屋做遮擋已是十分感動,她不等燕寔開口,就從他手里接過燈籠。
“你稍稍站遠一些。”
燕寔聽話地后退幾步,安靜得快要隱于黑暗里。
李眠玉鎮定地拉開茅草亭的門走進去,但她才往里進去一步,便慘叫一聲。
燕寔幾乎在她凄厲慘叫聲響起時,一個箭步過去,便見李眠玉踉蹌著要掉進去,立即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李眠玉被燕寔拉住的瞬間,一口氣才喘上來,冷汗也從額上滴下來。
差點和十二皇叔一樣!
“出去,快出去!”李眠玉幾乎是抖著叫出來,恨不得忘記方才見到的一切。
她不知民間更衣的地方長這樣,地上黑漆漆的,她沒尋到恭桶,提燈自如地往里邁步,余光一掃,看到腳下,頭皮發麻。
李眠玉從里面出來,捂著嘴就干嘔,臉色發白,她說不出話來,另一只手還捂著肚子,含淚看向自己能干的暗衛:“看來不是人人都能做十二皇叔呢。”
燕寔靜了一會兒,看著她:“去林子里?”
林子里草多,不知有什么蛇蟲蚊蠅……但總比剛才所見好,李眠玉含淚點頭。
“能走嗎?”
后面林子有一段路,李眠玉堅強不動了,搖了搖頭。
燕寔伏下身,李眠玉趴了上去。
到了后山林子,燕寔拿劍先打量了一圈四周,確定沒有蛇蟲,李眠玉才過去,并千叮嚀萬囑咐:“你離我遠一些,起碼三丈。”
李眠玉見他背過身了,將燈籠放在一旁地上,撩起裙衫,解開里褲低頭一看,松了口氣,沒有血。
那這驚天劇痛看來只是……
燕寔等了許久,才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
“走吧。”李眠玉低著頭,有幾分忸怩,腿也顫顫巍巍的,麻得像兩條麻花。
幼時她養過一只獅子狗,每日都要在花園里占地盤,李眠玉渾渾噩噩地想,如果她也是一只獅子狗的話,方才那一片應該生狗勿進了。
她已是徹底丟失了一個公主的優雅。
燕寔蹲下來,李眠玉趴上去,小聲說:“回去后,給我備一些熱水來。”
暗衛點了下頭,不多話。
回到寮房后沒多久,燕寔便提了兩桶熱水過來,他漆黑的眼睛直直看向床沿的李眠玉:“沒有浴桶。”
“無事。”李眠玉頓了一下,又問:“今日你睡哪兒?”
“外面。”
若是尋常時候,李眠玉還會再多問幾句,但現在她屬實沒有心情了,還在為自己丟失的優雅默哀,點點頭,“那門關上后你便直接睡吧,不用管我了。”
燕寔出去了。
李眠玉立即從包袱里取出一套干凈衣物,迅速脫下身上的衣物,將帕子浸濕,飛快地擦拭身體。
當重新穿上干凈的衣服,嗅到青鈴姑姑給衣服熏的香后,李眠玉覺得自己重新撿回了一點公主的臉面。
燕寔雙手環胸,隨意靠在墻上,閉目斂神。
少年眉目雖秀麗,可靜靜站在那兒,如一把隨時等待出鞘的劍,氣勢凌厲,在夜色下敏銳防御著四周。
……
翌日清晨,燕寔烙了幾個玉米餅,熬了些粥,李眠玉用過后,又讓她的暗衛陪著鉆了一回小樹林,出來時,再次神色恍惚了許久。
燕寔要走的時候,李眠玉叫住他,她神色赧然,眸若清水,欲語還休,嬌滴滴的。
身為暗衛,燕寔極少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他安靜等著。
李眠玉終于小聲:“到時也幫我也打聽一下崔云祈怎么樣了。”
“崔云祈?”少年慢慢重復。
李眠玉含羞又得意:“是我未婚夫,世族崔氏長房長子,我跟你說過啊,他才高八斗俊美非凡溫潤如玉乃京都第一公子。”
燕寔沒吭聲,點了下頭。
李眠玉看他離去后便趕緊回到寮房,關緊了門窗。
燕寔下山后沒有如他所說一般尋乞丐,而是去了一趟驛站,離這不算遠。
驛站來往人多而雜,消息靈通。
燕寔是從林子里抄近道過去的,到的時候,驛站里人滿為患,隱隱有流民的趨勢。
從京都逃難出來的車馬堵在路上,有軍士穿梭其中,拿著刀劍,兇神惡煞地在驛站搜尋,通往京中的官道都派了人把守,還有幾只獵犬相隨,所有人面色驚惶恐懼。
他細細觀察了一番,軍士所穿衣物與上回在林中追捕他們的大周軍士衣衫不同,這是外族服飾。
他又弓背聽了會兒幾個神色焦灼的書生對話,神色一凜,沒有多停留,立即悄無聲息退回林中,半路上順了一匹馬,便往南清寺奔。
回到南清寺,燕寔迅速查看寺中情況,見寺中沒有雜亂無章,才是松了口氣。
他回到寮房外敲了敲門,“公主。”
李眠玉一直緊張地待在屋中,聽到燕寔聲音,忙一拐一拐過去開門,仰頭看他時,一雙眼妙盈盈的,“你回來得好快呀!”
她期盼地看著他。
燕寔卻給她砸下個不太妙的消息:“這里不安全,立即走,我去廚房收拾一些干糧。”
李眠玉的心亂了一下,要燕寔說個明白:“為何不安全,你不是說南清寺很安全么?你打聽到什么消息了呀?”
燕寔看著她:“圣上失蹤,趙王被斬頭,如今北狄血脈的叛軍頭領占據了京都,屠殺不服者,京中部分官員與世家投敵。”
李眠玉臉色煞白,說話都磕磕絆絆了,“北、北狄?我大周……大周……李啟翼這個廢物!”
李啟翼就是不自量力與外敵勾結的趙王!
“皇祖父……皇祖父失蹤,還有可能活著的,對嗎?”李眠玉眼睛一下紅了。
燕寔低聲:“所以我們現在走。”
李眠玉呼吸都亂了,安靜了一會兒,才含著淚點點頭回屋收拾,也沒管地上的臟衣服,抓著包袱往外走。
她出來時走得急,一下撞到回身來尋她的燕寔懷里,整個人往后仰倒,但很快就被摟住。
李眠玉正要松口氣,卻見燕寔垂著眼睛靠過來,湊到她臉頰旁,鼻子翕動著嗅聞她,溫熱的呼吸就在她唇瓣此起彼伏。
少年凌厲俊俏的臉挨得極盡,溫熱的身體將她籠罩。
“大、大膽!”
李眠玉呆了一呆,面紅耳赤。
燕寔顯然不在意她的斥罵,又抓起她的胳膊,靠近了嗅聞她的手臂,微微皺了眉。
李眠玉見此,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咬了咬唇,懷疑是否是在小樹林里沾到了味?
“宮中衣物,都燒了。”少年終于松開了李眠玉,表情嚴肅。
李眠玉不敢置信:“為什么?”
燕寔很少說這樣長一段話:“衣服上有宮中特制的熏香,獵狗辨認出來,一直追到了二十里外的驛站。前日晚上公主身上只穿了一件,味道淡,所以他們搜尋得慢,只是大概確定一個方向,但遲早會找到南清寺來。”
李眠玉不理解,香味在空氣里就散了,什么可怕的狗這樣厲害!
她抓緊了衣襟,“那我穿什么?”
燕寔踱步往里走,打開柜子將里面的幾身武袍和一雙鞋取出來,拿出一身給李眠玉,另外的用另一個包袱皮包好。
李眠玉接過衣衫,遲疑道:“內衫都要脫嗎?”
燕寔再次道:“宮中衣物,不能留。”
李眠玉:“那金釵首飾呢?”青鈴姑姑給她收拾了些首飾細軟。
燕寔頓了一下,烏黑的眼睛眨了一下,“我拿出去看看。”說完,便背上包袱又拿起李眠玉落在地上的大包袱出去了。
李眠玉抿了唇抱著衣服在床上呆坐了一瞬,才低頭開始解衣衫,解開肚兜帶子時,她的手都在發抖,眼眶又濕了,再次懷疑自己沒留在宮中與皇祖父共進退是不是錯誤的。
她將自己脫了個干凈,抖開燕寔給她的武袍,發現里面還有內衫,只是粗布的,且也沒有肚兜。
李眠玉一穿上,皮膚就被磨得刺痛,尤其自從她來癸水后,胸那兒很敏感,時常腫脹,她捂住胸緩了會兒,才是緩緩將武袍穿好,鞋子也套了上去。
衣服不知是不是燕寔的,衣袖衣擺都很長,那鞋子更不用說了,和船似的,不知燕寔究竟怎么長的。
李眠玉提著衣擺出去,眼睛紅紅的,“太大了。”
站在外面的燕寔轉身看她,上前將她兩邊長長的袖子撕掉,下擺也撕掉一截,腰帶系緊了,又用撕下來的布條將她腳上的靴子綁在小腿上束緊。
“背過身去。”燕寔低聲。
李眠玉委屈看他一眼,轉過身。
燕寔抽掉了她綁發的發帶,手指抓著她滿頭順滑濃密的烏發,與他一樣在頭頂用發帶扎緊。
李眠玉從沒梳過男子發式,一時有些新奇,上手摸了摸。
燕寔回到屋中,將李眠玉換下來的衣物拿起,手指剛好繞在那根細細的紅色肚兜繩上。
他第一次見,怔了一下,漆黑的眼盯著看了一瞬,有幾分好奇。
李眠玉抬頭時,剛好看到燕寔手指繞著肚兜帶子垂眼看,呼吸一滯,快步奔過去奪下肚兜,嬌喝:“大膽!”
燕寔靜靜看過去,眉眼無辜。
李眠玉羞紅了臉瞪他,大聲道:“怎么處理這些衣物?”
燕寔沒再看她,提著衣物走出去,李眠玉跟了上去,看著他走到茅房那兒,將她的衣裙鞋襪丟進坑里,還用了根扁擔攪了攪。
李眠玉:“……”
一個公主的衣服,和僧人的穢物,攪合在了一起。
燕寔回頭,看向她手里的肚兜,見她神情呆滯,沒出聲直接拿過來一起丟進茅坑里。
李眠玉渾渾噩噩被拉走,被抱上馬時才堪堪回過神來,她氣咻咻的,“好你個大膽暗衛!”
燕寔悶不做聲,拉了韁繩就調頭。
李眠玉學過騎馬,是皇祖父教的,但她騎的馬都是溫馴的馬,比尋常男子的馬稍矮些,且半年前她來了癸水后就再也沒碰過馬,冷不丁坐上高頭大馬心慌了一瞬,“我們要去哪兒?”
“不知道。”燕寔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幽幽的。
李眠玉:“……你不知道?”
她一雙圓眸睜大,不可置信地偏頭看他。
少年暗衛垂頭也看她:“圣上只說帶公主去安全的地方藏身,沒說去何處。”
李眠玉眨了眨眼,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眼睛紅腫茫然,可沒了皇祖父庇護,究竟哪里對她來說是安全的地方呢?
她幽幽嘆了口氣。
可惜她的暗衛不感同身受她此時的多愁善感,忽然揚鞭,李眠玉哎呦一聲,嗔怒:“燕寔!”
叫歸叫,她趕緊坐穩了。
……
兩人離開南清寺兩個時辰后,一行人上了山,其中還有不停嗅聞的獵狗。
被人簇擁著的那人著白服,長身玉立,褒衣博帶,長袖拂地,緩緩從寺前佛堂,一路到后面寮房,烏色的長發被風吹拂,如霧散開,他掃了一眼小院,走到屋前推開門。
門一開,他微微皺了皺眉,光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他側過臉吩咐身后人,“人才走,去追。”
是個極為俊美的青年,下頜線條流暢,面容溫潤如玉,卻又透著幾分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