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稠的墨汁,徹底將淺溪軒溫柔地包裹。
水榭下,石桌旁,一壺清茶裊裊冒著熱氣。
柳如依與謝云崢相對而坐。
“今日這一局,收得漂亮。”謝云崢率先開口,打破了寂靜。
他執起小巧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以退為進,既拿到了實權——這侯府的中饋,從此便是你的囊中之物;又恰到好處地博得了族長的青眼與承諾,等于拿到了尚方寶劍;最后,還給大房留下了一把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一石三鳥,算無遺策。”
他抬眸看向她,眼底的笑意帶著洞察:“柳如依,你比我想象中,更懂得如何在權力場中翻云覆雨,也更懂得……如何鈍刀子割肉。”
柳如依提起小巧的紫砂壺,為他續上茶水,動作優雅從容。
“二爺謬贊了。”她聲音清淡,聽不出太多情緒,“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見笑了。我只是拿回本就屬于我的東西,順便……”她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清澈的眼底此刻卻像淬了寒冰的深潭,“讓他們也嘗嘗,日夜懸心、寢食難安是什么滋味。欠下的債,總要一筆一筆還。”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過多的言語,卻已明了對方心中所想。
與此同時,侯府的另一個角落。
墨韻閣內,卻是一片狼藉與歇斯底里的風暴中心。
“嘩啦——砰!”
又一套價值不菲的粉彩茶具被狠狠摜在地上,瓷片四濺,滾燙的茶水洇濕了名貴的波斯地毯。
“賤人!那個下賤的商女!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我們死,要我們難堪!”楚銀環雙目赤紅,胸口劇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極致的憤怒和怨毒而扭曲變形,哪還有半分圣女的圣潔。
她指著正廳的方向瘋狂尖叫:“她當著那老東西的面羞辱我,她把我當傻子一樣耍,她算什么東西?一個低賤的商戶女!她憑什么?”
她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坐在桌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的謝鈞傾,撲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搖晃:“鈞傾你看到了嗎?你說話啊!他們都看著我,那些管事,那些下人,還有那個老不死的族長!他們都在心里嘲笑我,嘲笑我們大房,嘲笑你這個侯府世子被一個商戶女踩在腳下!”
謝鈞傾被她晃得一個趔趄,衣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卻不敢反抗,只是眼神麻木,仿佛靈魂都被今日的打擊抽空了。
紅袖的事……被當眾點破的恐懼和族長那句“族里容不下”的警告,像冰水一樣澆滅了他所有的意氣。
楚銀環見他這副窩囊廢的樣子,更是怒火中燒,猛地將他推開,自己踉蹌了幾步,扶著桌子才站穩。
胸中的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燒得她理智全無。
“我等不了了!”她尖厲的聲音幾乎要刺破屋頂,眼神里閃爍著瘋狂的光,“我一天!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她沖到謝鈞傾面前,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壓低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滿了怨毒:“你聽見沒有,我要她現在就死!立刻!馬上!”
“你現在就去找我的師兄,讓他們加快動作,不能再等了!”她幾乎是咆哮著命令,“什么化骨散,太慢了,我要更快的,更狠的!我要親眼看著她痛苦,看著她哀嚎,看著她跪在我腳下求饒,我要把她的一切統統都搶過來碾碎!踩在腳底下!”
瘋狂的恨意在眼中燃燒,哪里還有半分天山圣女的清冷出塵,只剩下地獄修羅般的猙獰。
……
更深露重,淺溪軒的書房內依舊亮著一盞孤燈。
柳如依并未休息,她獨自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被厚重的云層遮蔽,只透出些許朦朧的光暈,將庭院里的樹影拉得如同幢幢鬼魅。
巧織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低聲道:“小姐。”
柳如依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深沉的夜色里,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城西別院的事,查得怎么樣了。”
她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巧織躬身,聲音壓得更低:“回小姐,都查清楚了。那別院里住著的,是兩年前從教坊司贖出來的一個歌女,名叫紅袖。生得……確有幾分姿色,嗓子也好。謝鈞傾一直瞞得死死的,連老太太都只知道他在外頭養了人,卻不知具體是誰,更不知花費如此之巨。”
“賬目也都對上了,”巧織繼續道,語氣帶著一絲鄙夷,“那五千兩銀子,大半都花在了給她修一座勞什子的‘琉璃亭’上,據說是紅袖喜歡看雪景,嫌冬日寒冷。剩下的,也都用在購置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還有……名貴的香料藥材上,流水似的花銷,比正經主子還闊綽。”
柳如依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去,如同結了冰的湖面。
良久,她才緩緩轉過身,看向巧織,眼中閃過一絲冰冷而銳利的鋒芒:“很好,把所有的證據——人證、物證、賬目,一樣一樣,都給我收好,保管妥當。”
她走到書案前,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桌面,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這根刺,我要它時時刻刻,都懸在謝鈞傾的頭頂上。讓他知道,他這條命,他這侯府世子的前程,從今往后,都捏在我柳如依的手里。他若安分,這根刺就只是刺。他若再敢動什么歪心思……”
柳如依沒有說下去,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
那笑容里的寒意,讓巧織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
墨韻閣的瘋狂咒罵穿透墻壁,隱隱傳來,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柳如依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那怨毒的聲音便清晰了幾分。
她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聽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直到那歇斯底里的“我要她現在就死!”鉆入耳中,柳如依才輕輕關上了窗戶,隔絕了那令人厭煩的噪音。
她轉身,走到書案后坐下,拿起一本賬冊,就著燭光,慢條斯理地翻閱起來,神情專注而平靜。
“想我死?”她低低的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唇角卻彎起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那就放馬過來吧。看看是你的毒藥快,還是我的刀……更利。”
燭火跳躍了一下,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窗外的風,似乎更急了。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侯府的深宅大院里,無聲地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