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是大節,晚上,各家各戶無論貧富都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崔家二老爺一家在云州任上,沒法回來,早幾日也托仆從捎寄回來了節禮。
送到長公子這兒的是一對通體雪白的鸚哥,心智有如三歲小兒,能學舌,還能與人簡單對話,長公子挺喜歡的,叫桑葉喂著了,就掛在澄心齋廊下。
葉鶯聽白術提起時也是一副稀奇的模樣,會說話的鸚鵡倒是有,怎還有能對話的呢,不曉得什么時候能親眼見著。
葉鶯這會還不知道,這個念頭才從腦子里過,當晚就見著了這對稀奇的鸚哥。
巳時不到,太夫人的嬤嬤來請崔沅,說是大娘子一家到了。
崔沅點點頭,“代轉告祖母,服了藥便去。”
說著,重云就端著藥送來了。
今日送來的點心是一碗白生生嫩乎乎的什么,有些像是糖蒸酥酪,卻又沒有醪糟味兒,用黑瓷小碗盛著,看那表面,一層皺皺巴巴的皮,上頭綴著幾顆裹了蜜的赤豆。
細數小廚娘來的這半月余,點心竟然沒重過樣。
崔沅將湯藥飲盡,用清茶漱口后舀了一匙那白羹,第一口先細細品,只品出了牛乳的香氣。口感嫩如豆花,甜味很足,卻不膩,那一層略帶嚼勁的奶皮是最好吃的。
重云說這叫什么“雙皮奶”,莫說外間點心鋪子,便是禁內御廚也不會做。
重云的年紀是竹苑最小的,平日里崔沅對他也多有包容,是以就算崔沅不搭理他,他也能呱呱地自己講上一刻鐘不停。
如今崔沅已是習慣每日喝藥時配一碟點心了,不一會兒,一小碗就用完了。
嬤嬤倒是稀奇,當時沒說什么,回去卻事無巨細地與太夫人回稟。
太夫人任氏聽了別說多高興了。
又叫人去與竹苑的廚娘打聽勞什子雙皮奶的方子,今晚家宴,把這點心加進食單里去,難得見她親孫吃什么呢。
崔府的廚子也不笨,葉鶯與仆婦詳盡地說了做法,仆婦回去與殷娘子學了,到下午,雙皮奶就被大廚房給成功研究出來了。
出來先叫太夫人屋里嘗嘗,是不這個味兒。
崔大娘的女兒,任太夫人的外孫女姜六娘就頗為喜歡,一連吃了兩盞,把她娘那盞都搶著吃光了。
崔沅走出竹苑上一回還是寒食那日來與老太太問安,與姑母一家也是幾月未見。
姑母家的小表妹一見到他,就高興地放下碗:“表兄!”
她還小,一派天真活潑,大人們是不會叫小孩子承受很多的,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
這反而叫崔沅松了一口氣,有六娘在,今日許還能好好吃一頓飯。
他是極不耐煩被她們圍在身邊掉眼淚,聽她們說那些怨天尤人的話的。
那種云州的鸚哥,崔二爺也給侄女送去了一對,崔大娘正與太夫人學呢:“通人性,曉得念詩……哎喲,那股聰明勁兒!”
姜六娘纏著他說她都教了鸚哥些什么:“……會背《鹿鳴》了,這幾日丫鬟在教《采薇》,表兄,你呢?”
竹苑沒有閑著專門養鳥的婢女,是桑葉在兼顧著喂,倒還真沒專門調教過。
“六娘,”崔大娘與母親說完話,回頭見女兒正在崔沅身邊嘰嘰喳喳,招手道,“來,別煩你表兄,讓表兄跟你爹說話。”
崔大娘的夫婿明宣伯同屬皇黨陣營,今日與他帶了最新的消息:“近來,英國公府的人在民間遍尋醫士,何氏女也頻頻入宮拜會,應是太后鳳體違和,但御醫院的嘴巴很緊,沒有漏出一絲風聲。朝堂上,奏請立儲的官員又多了起來。”
今上少年登基,先帝臨終前任命英國公、鎮西侯與御史大夫龍圖閣大學士郭弘為輔國大臣,太后何氏垂簾聽政,直至今上成年。但太后戀棧不去,與堂兄英國公勾結拉攏權勢,對一眾皇帝直臣進行打壓。
皇后在宮中的威信也一直遭到何貴妃的影響。
皇后所出靈王早夭,貴妃抱有一子,如今何家在朝堂上的門聲都站出來奏請立何貴妃養子為儲君,昨日朝會持續了一個半時辰,多是逼迫皇帝定下此事的。
他們逼得這樣緊……崔沅淡淡道:“看來太后狀況實糟糕至極。”
崔家一家子都是忠臣直臣,自不與英國公府同流合污,但如此不對付還有個原因是懷疑崔沅的病實是何氏的手筆。
帝后嫡子、皇黨清臣,都是能威脅到他們的人。先前,何家曾想以聯姻拉攏崔氏,但無論崔相還是崔沅本人,都毫不留情面的拒絕了。
過后,崔沅這病癥與當初靈王實相像,宮中御醫束手無策,皇帝也曾下令在民間尋醫,只有張峎有些許緩解法子。
靈王病不足一年崩逝,在張峎的調理之下,崔沅或許還有兩三余年。
足以看著何氏坍塌。
足夠了。
太夫人如今的心愿就是長房能留下一絲血脈,使長房的香火不斷。今日崔大娘子歸寧,也是奉了母親的意思,一起勸勸她這侄子。
家宴上,崔大娘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團圓之夜,含飴弄孫,便是向來不茍言笑的崔老相公臉上也露出了慈愛的神色。
太夫人對崔沅道:“看你表妹,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崔沅可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會因為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笑得肚子疼,他印象最多的,是書房里祖父的背影,還有手上的戒尺。
對那時才只有三四歲的他來說,頗有些困擾。
過了會兒,太夫人見他沒反應,幾乎明示了:“你就不想生一個?無論兒女,有個人承歡膝下總是好的。”
崔沅吃了一口宴上的酒鮮蛤,是大廚房一如既往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風格。
他淡聲道:“我已是病體殘軀,沒有心力撫養一個孩子。”
“你就算是為你祖父跟我想想,”太夫人嘆氣,“就像當年你爹娘……我是看著你,心里才有些安慰。”
“祖母若是膝下寂寞,可以將六娘接回家小住一段時日。”崔沅道。
太夫人一頓,“我給你的那兩個婢女,就沒有喜歡的?
“玉露那姑娘是個有孝心的,人也溫婉,模樣又俏麗,別叫人家成日里跟灶房打交道。”
說著,向后招了招手,嬤嬤帶著精心打扮后的玉露上前來行禮。
玉露終于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長公子、探花郎。
她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又偷偷拿眼睛覷自己的打扮。她今天穿了漂亮粉艷的新衣裙,還戴了耳墜子,笑容跟儀態都是經過嬤嬤方才指點的。含羞帶怯,欲說還休,心里是滿腔的歡喜。
嬤嬤見了鶯兒的劉海,道了句可惜,而后選了她上來。
崔沅終于抬首,看向說媒的太夫人,面色淡淡:“祖母既喜歡這丫鬟,我怎好奪您所愛?便就還給祖母吧。”
接著對玉露道,“你自行離去,不必再回竹苑了。”
玉露的臉色頓時由嬌怯變得煞白,“公子!公子!”
她膝行了兩步,卻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崔氏的長公子,神清骨秀的探花郎,即便有怒,也同皎皎明月一般。
坐在那里,神色沉穩,眼底只有漠然。
玉露被嬤嬤暫且帶了下去,太夫人拍著腿嘆氣:“得幸崔氏誕下子孫,這是她們恩遇,你又何必如此?”
崔沅覺得,他的確需要祖母說清楚一些事了。
“我不欲子嗣同我一樣,自幼失怙。”
而一個通房婢出身的母親,如何在宅門中護得住孩子?他道,“祖母若仍堅持,便從族中挑選一子過繼吧,承繼我的香火。”
太夫人這會自是不答應。
隨后,他向太夫人、崔相、崔大娘一家行禮先告退了。
隔絕了身后熱鬧,獨行于宅院,再是心性堅定的人,此時也會波瀾起伏。
初入國子學,被與崔家政見不合的勛貴子弟嫉妒,對方帶小廝嘲諷他身世。
那時受崔相教導,面對這些,崔沅嘴上不說,心里其實還是會在意,又怎會讓自己親子繼續過這樣的生活?
祖父很好,正是如此嚴格,才會成就今日之崔沅。祖母亦對他多有疼愛,遠甚于堂弟表妹。
可他仍是會想起,想起那些闔家歡樂的年節,姑母姑父夫妻恩愛,叔父一家天倫之樂。
宴席散去,他就只有冷冷清清的院子。
他十分地討厭過節。
自己緩步回了竹苑,通向竹林的石板路彎彎繞繞,一路上都有幽涼的夜風拂面,風中夾雜著些許零碎笑語。
院中燈火通明,灶房外擺了大桌子,白術、桑葉、蒼梧、重云……都在,哪有冷清?
大伙圍著桌子共吃一個鍋里的東西,見他提前回來了,面上都有些驚訝。
白術反應最快,撇了碗筷上前:“公子回來了?可要先沐浴?”
三步開外,崔沅就聞見她身上一股子濃重的辣味,皺眉:“什么味?”
大過節的,白術跟她們一塊吃火鍋呢。
這個叫火鍋子的東西也忒不講究了,卻實在上癮。
白術敞開了吃,嘴巴跟胃是爽了,也染上了一身的味兒,沒法伺候公子了。
她心虛地瞅了瞅公子面色,心里一緊。但見對方面色冷沉,似是與太夫人他們不歡而散。
想想也是,若是相談甚歡,怎會早早歸來呢?
白術遂把葉鶯拉到一旁,“這鍋子有沒有合適公子吃的那種?”
“有。”葉鶯點點頭,“廚間有高湯,做個清湯鍋子。”
于是趁崔沅沐浴時,白術、葉鶯將鍋釜跟菜肉擺在了澄心齋。
就在這廊下,葉鶯見著了那對白鸚哥。
“真聰靈。”她夸。
她是頭一回踏進內院,只覺得比外間更幽靜,視野卻遠比在外院開闊,真是神奇的布置。
竹林有風,室內設琴,后窗臨水。
七色香的味道使人沉靜。
“公子平日也會撫琴嗎?”
這段時日每天清晨都能聽見琴聲,她想,應當就是長公子在撫琴吧。
那琴聲真好聽,就像清泉一樣緩緩流淌,葉鶯心里因炎夏帶來的燥熱都被撫平了。
她這么說,白術奇道:“你懂琴?學過嗎?”
“我們那村學的老夫子有一把,平日里寶貝得很,我賴了許久才聽他彈過幾次,只學了些皮毛。”
葉鶯眼里全是欽佩,“公子彈的可比老夫子好多了。”
“那肯定。”白術道,“公子可是從學走路就開始學琴了,光琴就有七把。咱們娘子年輕時一曲動上京,天資勤奮都在這兒了,凡人哪比得過。”
哪知面前葉鶯忽然眼神一閃,接著壓根聽不進她在說什么了。
一個熟悉又冷淡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桌上擺的什么?”
白術回頭,她家公子換了一身白袍站在屏風后頭,配上羅屏上頭頗有意境的古松,清風明月似的。
半敞的衣襟下是清晰的鎖骨溝,夏夜清風里,探花郎的發梢還帶著水汽,衣袂飄飖,仿佛畫中謫仙。
葉鶯眼睛都直了。
崔沅的目光投了過來:“怎不說話?”
白術張了張口,有心叫鶯兒在公子面前表現,又閉上了。
葉鶯回過神來,大為慚愧。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過是露些鎖骨溝罷了,她可真丟二十一世紀人的臉。
她忙一垂頭,將火鍋的吃法與他講了,“……什么菜肉都能涮著來吃,也能只單涮一種肉,便是撥霞供那般了。”
崔沅頷首坐下:“便試試你說這羊肉。”
“……”
葉鶯頓了頓,看眼白術,對方對她投以鼓勵的眼神。
罷,葉鶯依言老實地替他涮起了各種菜肉。
嫩羊肉、薄魚片、雞肉丸子、老豆腐……吃得有六分飽,崔沅抬手——
葉鶯停了動作,等著聽吩咐。
對方輕輕敲桌案,道:“坐。”
白術見他這是有話要說啊,自覺守門去了。
隔著裊裊的白煙,看不太清面容神色,葉鶯的視線忍不住落在探花郎膳后紅潤的唇上。
真好看。
不厚不薄,唇紅齒白。
“你應知道,我的壽數,就在這兩年間。”
他緩緩地道,語氣平靜得好似在說旁人。
叫葉鶯心里倏地一跳。
“不論祖母曾經交代你們什么,你們心里如何做想,我只念‘緣跡不緣心’。”
崔沅看向她的目光,冷淡而犀利,
“今日,玉露被我遣退回正院了。”
盯了她片刻,她的目光始終微微下垂,很是忐忑的樣子。
崔沅繼續道:“我并非那種寬容的主君,竹苑,容不下一心兩用的人。你既沒有,很好。”
葉鶯垂著頭想,這是代表通過什么試煉了嗎?她還來不及為玉露感到惋惜什么的,因為,崔沅的話還沒說完。
崔沅看眼她厚重的劉海,心中其實有個猜想。
“抬頭,把額發撩上去。”
葉鶯咬了咬唇,忐忑地照做了。
果然,呆板的額發被撩開后,有如撥云見月。
女郎窈窕,眉似初春嫩柳,目為盈盈秋水。
似是極輕的一聲嘆息,過后,葉鶯聽見他道:“我無意耽誤旁人,會將身契還你,再與你一些銀錢。若你想家去,便當做路費,若想嫁人……可以讓凌霄替你去尋幾門合適的人家。”
他容貌如玉一般潤澤,此時語氣又緩和,連說出的話也是那么的周到。
葉鶯忽然有些懂了,為何白術她們待他可以說是死心塌地,把身心全都奉獻出去了。
正是松風竹雨,君子如蘭。
她適才甚至做好了被退回給太夫人甚至是牙婆的心理準備,驚喜卻從天而降,將她給砸暈了。
她的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謝謝公子。”
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寬容”的人,想的做的卻都是善事。
是真正端方潔凈的君子。
她在他手下做事,沒有半分出賣人格的不適。
葉鶯抬起視線,迎視他:“我愿意留在竹苑,善始善終,之后再回家去。”
目光清亮,一片赤誠。
釜中濃湯翻滾著,崔沅又夾了一片切得飛薄的羊肉,裹上芝麻醬汁,醇厚的鮮香在口中縈繞。
真的比大廚房的好吃。
崔沅覺得,她要是現在走了,他大概會很難吃下大廚房的飯食。
什么時候,自己也跟重云一樣饞嘴了
他微微笑了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