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這幾日時晴時雨,風里夾著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兒,悶燥。
葉鶯大概有些水土不服,眉心處生了個痘疙瘩,不丑,倒像是美人朱砂痣。
她本是陳留杞縣人,前些時日逛燈市時有人從背后拍她,一轉頭,恍惚了一下,再醒來就是在賴牙婆的船上。
船上都是跟她一樣的十六七歲少女,她趁下船人多時跑了一次,又被兩個壯漢給扭了回來。
眼下,被賣到當朝宰輔崔家當丫鬟。
果然人還是要靠對比,葉鶯一個穿越人士,深刻接受過人人平等觀念教育,這會子想起那些被賣給秦樓楚館的同伴,竟然覺得很知足。
得過一次絕癥,經歷了那些無力回天的痛苦之后,又重新撿回條命,葉鶯的接受能力遠比常人要強。她挽著自個兒的小破包袱,跟在婢女后面,穿過七拐八拐的假山游廊,來到一處院落。
這院子掩在一片瘦竹后,東南面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進出,曲徑通幽,瀟瀟簌簌。
一踏進籬門,就有幽微墨香撲面而來,與一股不容忽視的藥味裊繞著。
也可巧,住在這處的主人,長公子崔沅,去歲染了疾,需要靜養。
時值盛夏,日光掠過層層竹葉,碎碎地投落青石板上,已褪去大半溫度。葉鶯踩在光影里,嗅著鼻端隱隱熟悉的微苦氣味,沒有了那種被曬得焦頭爛額的感覺,反倒覺得周身清涼,撫平了心內的一絲浮躁。
她忍不住抬起眸子,飛快地往四下掃了一眼。
與一路走來的富麗精致不同,竹苑沒有朱漆碧瓦,入眼是竹屋草堂,青磚石籬,道是簡中有雅。東廂廊下晾著幾幅墨跡未干的字畫,正堂門前曬了堆古籍,仔細聽,還能聽見潺潺水聲。
嘿,好個相府,竟還有這種地方。
“你們住這間?!?/p>
帶路婢女從方才便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語氣說不上兇,但很有氣勢,“公子喜靜,你們沒事不要亂走,擾了公子,更不要靠近書房。公子雖脾氣好,可若怪罪下來,誰來求情也沒用?!?/p>
丑話說在前頭,這是提醒她們,也是警告。
跟葉鶯一塊進來的丫鬟玉露問:“那我們怎么伺候公子?”
一副質疑大丫鬟把權不讓她們露頭的語氣。
婢女看她一眼,板起臉:“需要的時候自會叫你。”
這婢女是主人跟前的得力大丫鬟,自然無需給她們解釋什么,玉露臉色還有些不服,葉鶯卻跟沒聽出對方語氣中的警惕一般。
“姐姐,”她甜甜地道,“我們是太夫人撥來的膳房丫頭,能不能跟我說說,公子有什么忌口?喜好什么飯食?”
葉鶯生得好看,嘴巴又甜,過去只要她擺出這副語氣央求,村里的伯伯阿叟、阿姊嬸子,沒一個能抵抗得了的。
果然,婢女掃了她一眼,語氣緩和了些:“認得字嗎?”
葉鶯忙道,“簡單認得幾個?!?/p>
鄉野丫頭,不是睜眼瞎就已經很不錯了,婢女點頭:“一會我叫人抄一份單子給你送來。另外,公子的規矩是每日辰時、申時進食,記得莫誤了時辰?!?/p>
婢女雖然冷著一張臉,卻做事妥帖,也沒有要刁難她們的意思,葉鶯慶幸。要知道像這樣的大戶里面,家生子看不起外來的、大丫鬟仗勢欺負新來的情況,幾乎遍地都是。
她感激道:“多謝姐姐提醒,還不知道姐姐名字?”
婢女道:“叫我白術就行?!?/p>
“原來是白術姐姐?!比~鶯笑道,“那姐姐,我們先收拾東西啦?”
伸手不打笑臉人,白術又囑咐她們,以后有什么盡可以去找她,今日先不必當差,好生收拾。
白術走后,玉露抱怨:“都是丫頭,恁的架子大。”
葉鶯假裝沒聽見,低頭收拾自己的床鋪。
旁院的丫鬟都是四人一間,兩人擠一床,托竹苑人少的福,她們能得一人一鋪。
四方屋里擺著一張梳妝案、一方羅漢榻、一面雙門的木柜、兩架矮床,另外盥洗的桶盆、恭桶都是一人一份的,應是常打掃,干凈無一絲塵氣,比葉鶯大學寢室條件還好。
她睡覺喜靠墻,于是先挑了里面那張床。
她東西不多,賣身錢全落在了賴牙婆手里,只有一身換洗衣裳,料想日后也不常穿,便先收進了床底的箱籠。
玉露見她不理,便也收拾起來,率先把梳妝案給占了,擺上自己的胭脂水粉,要求道:“以后每天起來,我先梳頭,等我用完你再用?!?/p>
葉鶯沒有搽粉的需求,她寧愿多睡一會兒,很干脆應了,不過她也相應地提了要求:“飯菜是我做,你洗碗備菜吧?!?/p>
為長公子好安心養病,竹苑辟了小廚房,以后整院的飯食都是葉鶯負責,玉露給她打下手。
玉露有些心疼自己的手,不過比起在灶臺前面受煙熏火燎,洗幾個碗聽起來不累,便應了。
分好工,二人也算是更近了一步。下晌,葉鶯去了一趟灶房,清點有沒有缺的,一并叫白術添置,玉露則不知去了哪里串門。
到了戌正時分,葉鶯早早地洗好躺下了。
今晚吃的是大廚房煮的下人飯食,一人兩張胡麻餅子,一碗菘菜湯,幾塊熏雞,葉鶯吃得索然無味。
熏雞太柴,菜湯稀寡,胡餅倒還成,送來還酥脆著,一咬掉渣,但有些地方焦得發苦,敗了味道。
這大鍋飯的水平至少是不如村里專給人做席的張嬸手藝,難怪說長公子沒什么胃口。
這輩子跟著人學廚,對于自個的本事,葉鶯還是有幾分自信的,否則也不能被太夫人選中指派來竹苑。
正琢磨著明天怎么改善伙食,玉露回來了。
“去哪啦?”葉鶯隨口問。
玉露喜滋滋道:“鶯兒,你見過公子嗎?我方才聽個小丫鬟說,咱們公子生得玉一般模樣,是府里最好看的郎君?!?/p>
嚯原來是八卦去了,葉鶯道:“還沒呢?!彼艁聿痪?,一直跟著太夫人院里的丫鬟學規矩。
不過,她聽說長公子是探花郎。
探花郎,那都是同年進士里最好看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葉鶯穿越前也很喜歡看古言小說,小說里男主若不是探花狀元,還要遭她嫌棄,直到后來自己經歷一次次模考跟高考才有了些實感。年級第一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那些市狀元、省狀元,乃至全國前三,她們都只有仰望的份。
所以這樣家族容貌才華皆出眾的世家公子,像小說里那般整日與人愛來愛去的,其實是很不現實的一件事。
“必是潘安宋玉那樣的俊美郎君?!比~鶯嘆息。
玉露捧臉:“要我給公子做妾多好啊。”
葉鶯吃驚:“嚇?”
才進來第一天,話題怎就蹦到做妾上去了?
玉露捧了條案上的銅鏡來,對鏡自照,神色喜滋滋。
忽地她端詳起葉鶯,羨慕不已,“鶯兒,你生得可真好看!平時搽的什么粉?也給我用用唄?!?/p>
能在主子跟前行走的,容貌都不會差,玉露便很有幾分溫柔清秀。
只她方才一瞥葉鶯,整個人好似摶雪作膚,鏤月為骨,一雙眸子水洇洇的,就好似熟透了的杏子,墜在了一泓清泉里——
也太漂亮了些。
葉鶯沒有抹什么脂粉,更沒有做妾的想法,見玉露目光灼灼,她嚇得打算明日絞一簾劉海,遮一下臉。
作為郎君的婢女,容貌太出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說來,長公子今年二十三歲了,沒有娶妻,也沒有個通房侍妾之類的,就連下午見到竹苑里婢女,個個都十分低調利索。
葉鶯想起白術的告誡,不禁猜測這位長公子是個難伺候的人。
病痛的折磨會將人的意志消磨殆盡,一般而言,久病之人性情會變得十分古怪,要么陰沉沉,要么暴躁……上輩子在病房呆得久了,什么沒見過?
她抱著被子,擔憂地翻了個身,不一會便睡香了。
徐來的夏夜清風中隱隱有些濕意,怕是要落雨。書房門簾半卷,教清明的月色灑了滿地,竹影透過直欞窗格映在墻上,婆娑一片。
崔沅前不久用了大廚房送來的晡食,主食是粳粟米山蕈粥,另有一碟燉爛了的雛鴿兒,一碟三鮮筍,一碟蟶子羹,并三五清蔬,很是清淡。
粟米粥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他喝了半碗,那雛鴿只動了兩筷,其余菜吃了有約略一半,便停了筷。
甚至不如婢女們的食量,卻是他近來的日常。
過了半個時辰,果真下起了雨,雨絲淙淙瀟瀟,打在窗外的梅花油紙上,竟有幾分古譜韻律。
桑葉將熬好的湯藥送來時,崔沅正聽雨作畫,畫的是墻上投落的那一叢竹影。
自病后,崔沅便辭了官在家靜養,日子清閑,像這樣打發時間的隨筆涂抹,書房到處都是。白術一一都給收起來了,他也沒再看過。
在外千金難求一幅的探花郎字畫,便這樣隨意地堆在角落里。
“公子,藥好了?!鄙H~溫柔而恭敬地放下碗,而后垂著手退開一些。
湯藥漆黑如鏡,充斥鼻腔的全是苦味,磨墨的書童皺起了臉,崔沅卻兩三口就飲盡了。平日云淡風輕的人,這時候倒能瞧出些果決跟狠心。
書房里常年有備一丸糖梅,是臨安一老道給的方子。拿各樣藥材與龍眼蜜煉成糖漿,滾在曬干的楊梅上,用薄荷、桔皮包起來存放,吃的時候噙一顆在嘴里,不僅能去惡味,還生津補肺。
旁的蜜餞不能多吃,這個倒好,只他不愛吃,覺得是孩子玩意,多進了兩個書童的肚里。
桑葉托著碗退了出去。
白術進來稟道:“公子,人已安置好了?!?/p>
崔沅的整張臉籠在燭光里,他比去年清瘦不少,臉色難掩蒼白,倒顯得五官更清晰了。鳳目垂尾,鼻挺唇薄,果然是如玉一般的人物。
“別讓她們過來吵?!彼涞胤愿?,“若生事,你看著處置?!?/p>
白術福身:“是?!?/p>
天天對著這樣一張臉,白術竟生不出丁點旖旎心思。
她與桑葉兩個可以說是從小伴他長大,十分知曉他的脾氣,如今生了病,更是不會花時間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以他的狀況,娶妻是耽誤旁人,納妾,無異于浪費僅剩的生命。妻妾眾多,時有吵鬧,聽了使人心煩。
更不想留下一條自出生就沒有父親的骨血,那太可憐了。
畢竟,公子本身就是從小失了爹娘的孩子。
白術不由得有點憐惜。
動作一遲疑,崔沅就看出來了。
他淡淡地放下筆,“白術,早點習慣。”
他道,早些習慣。
他活不久了。
他當白術在為他的病情發愁。
其實他沒提,眾人也就裝傻,一日復一日地這樣養病,混過去,還能騙騙自己。要清醒地目睹一個從小到大存在身邊的人的死亡過程,必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何況這人還是如此的優秀。
可他本人并不知情識趣,從不避諱。太夫人變著法往院里塞人,期望給他留個后,也是一種變相的提醒。
“您別說了?!卑仔g說著就哽咽了。
公子從小吃了那么多苦,夙興夜寐,終于可以一展抱負,怎就病了?難道當真是天妒。
“出去哭。”
燭火光中,探花郎面色平靜,對自身的病痛毫無觸動,只是嫌婢女哭哭啼啼攪得他作畫不寧。
白術一噎,到底是經受住崔沅多年磨練出來的大丫鬟,擦擦臉,很快調整過來,再無失態。
未幾,崔沅將那幅完成的雨夜竹影圖攤在條案上,欣賞片刻,吩咐在書房歇下。
竹苑熄了燈火,比白日更加清幽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