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天剛蒙蒙亮,清河鎮還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和年節的慵懶氣息。
柳青卻早早打開了工坊的大門,將兩掛紅鞭炮掛在門口。
“噼里啪啦”震耳的鞭炮聲驚醒了寂靜的村落,也宣告著清河柳編工坊正式開工。
不一會兒,“五鳳”和其他工友們便說說笑笑地來了,人人手里都拎著東西。
王嬸家的臘腸、李嫂做的年糕、趙家媳婦帶來的炒花生……工坊里瞬間充滿了濃濃的年味和歡聲笑語。
“青丫頭,過年相看沒有啊?”王嬸一來就打趣,引得大家哄笑。
柳青臉一紅,趕緊轉移話題:“活兒多著呢!燈罩訂單還差三百個,新的茶席設計圖也得打樣…”
說笑歸說笑,一進入工作狀態,大家都嚴肅起來。然而,開工的喜悅很快被一個壞消息沖淡。
張磊盯著電腦屏幕,臉色凝重:“青姐,你看。”
是淘寶后臺的幾條新評價,來自一個南方的客戶:
“長蟲眼了,失望!”
“手工的東西就是不靠譜,潮一點就變形,慎買!”
下面還有幾張配圖,原本精美的燈罩上確實有一個針孔大的蟲眼,形狀也有些扭曲。
工坊里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這些差評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每個人頭上。
“怎么會這樣?”周明拿起一個庫存的燈罩仔細檢查,
“我們用的柳條都處理過了啊。”
“普通的防潮防蛀處理,對付潮濕的地方恐怕不夠。”
柳青眉頭緊鎖,上次出了一次這種問題,看來還沒有從根本上解決。
一直沉默的爺爺走了過來,拿起那個發霉的燈罩看了看,又聞了聞。
“火候不夠。”
他下了判斷,轉身對柳青說:“去我屋里,把上次那個用完的黑陶罐搬來。”
柳青依言去找那個陶罐。
上手一掂,沉甸甸的。
她記得上次用光了,爺爺說沒有配方的。
“這是什么時候做的?”
爺爺打開密封的油紙,一股濃郁奇特的草藥味散發出來,里面是混合好的粉末。
“黃柏、花椒、明礬…還有幾味你奶奶添的,我記不清了,又去請教了三叔和幾個老人,才做出來的。”
爺爺抓了一把粉末,
“這是老法子,防蟲防霉,還能讓柳條帶點淡香,顏色也更溫潤。”
他指揮大家重新燒水,按比例加入藥粉,然后將需要返工的燈罩和新的柳條一起放入浸泡。
“得泡足十二個時辰,再陰干三日。”
爺爺叮囑,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柳青看著爺爺堅毅的側臉,心中感慨萬千。
防蟲防霉的配方,只能在一次次摸索中尋求完善了。
希望經過這次改良,火候足夠!
中午休息時,柳青收到了程諾的短信:
“柳青,新年好。開工大吉。不知前幾天提及的合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期待與你共事。”
文字得體,卻透著一種商業化的急切。
柳青看著工坊里正在忙碌處理問題燈罩的伙伴們,回復道:
“程先生新年好。謝謝厚愛。工坊近日在處理一批緊急的質量問題,待解決后,我們再詳談合作不遲。”
她放下手機,心里反而踏實了。
程諾描繪的藍圖固然吸引人,但眼前這些實實在在的難題、需要她負責的訂單和信任她的工友,才是她當下最該珍惜和守護的。
整個下午,工坊里都彌漫著那股奇特的草藥香。
大家分工合作,拆解、浸泡、晾曬……沒有人抱怨返工的繁瑣。
李阿婆也來了,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將拆下來的還能用的柳條重新歸類整理。
夕陽西下時,第一批處理好的柳條已經掛在通風處陰干,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和木香。問題雖然還沒完全解決,但方向已經明確,人心也安定下來。
柳青最后一個離開工坊。她鎖上門,回頭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整齊懸掛的柳條,它們像是一道道金色的簾幕,承載著古老的智慧和新年的希望。
爺爺正在院門口等她,鍋里溫著簡單的晚飯。
“解決了?”爺爺問。
“嗯,按您的法子,應該沒問題了。”
“那就好。”
飯桌上很安靜,只有碗筷的輕響。但柳青覺得,這是她過年以來,吃得最安心的一頓飯。
她知道,她的根就在這里,在這片飄著柳條清香的工坊里,在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上。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這里的需要和責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堅定。
三天后,經過古法藥方浸泡并陰干好的柳條呈現出一種迷人的淺琥珀色,手感溫潤,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清香。
用它們重新編織出的燈罩,不僅結構更加緊密,整體質感也提升了一個檔次。
柳青親自打包,附上一封誠懇的道歉信和一份說明古法處理工藝的小卡片,將替換的新燈罩寄給了給出差評的客戶。
一周后,那條差評下多了一條長長的追評:
“太驚喜了!賣家不僅及時聯系道歉,寄來的新燈罩簡直像藝術品!有一種很特別的香氣,手感也超級好,掛在客廳里朋友們都問在哪買的。手工的東西確實有溫度,之前錯怪了,特意來補五星!大力推薦!”
工坊里一片歡騰,這不僅挽回了信譽,甚至成了活廣告。不少人沖著這“會呼吸的柳編”下了單。
但柳青沒有沉浸在喜悅里。
她讓周明和張磊徹底清查了庫存的柳條,發現之前那批問題燈罩使用的柳條,來自同一個供應商提供的“特價批次”,實際上是存放不當的舊料。
“不能再依賴不靠譜的供應商了。”
柳青召開了一次全體會議,“我們必須把源頭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計劃跳過中間商,直接與周邊村落種植柳樹的農戶簽訂收購協議,由工坊制定嚴格的柳條等級標準,從源頭上控制質量。
就在柳青忙著聯系農戶時,程諾的黑色SUV停在了工坊門口。
他今天穿得休閑了些,但精英氣質不減,手里拿著一份厚厚的文件夾。
“不請自來,希望沒打擾你們。”
他笑容溫和,目光掃過工坊里新晾掛的柳條,
“咦?這批柳條的成色好像特別棒?”
柳青簡單解釋了古法防霉處理的事。程諾聽得極其認真,眼中閃過精明銳利的光:
“天然環保,還有獨特香氣……這是一個極其出色的賣點!完全可以打造成高端系列!”
他隨即遞上一份計劃書:
“柳青,這是我做的初步合作規劃。拾光文創愿意前期投入一百萬,成立合資公司,你以技術和品牌入股,占股30%。我們首要任務就是深度開發‘流光柳絲’和這種‘古方柳編’,申請專利,進行規模化生產……”
計劃書做得非常專業,市場分析、品牌定位、營銷策略一目了然,前景描繪得極其誘人。張磊和周明在旁邊看了幾眼,都忍不住吸氣。
但柳青越看,眉頭蹙得越緊。計劃書里明確要求“流光柳絲”技藝為合資公司獨家所有,并且提出了明確的產量和盈利指標。
爺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拿起計劃書翻了翻,指著“量化生產”和“專利獨家”幾條,哼了一聲,沒說話,但態度顯而易見。
程諾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立刻補充道:
“當然,細節可以再商量。我理解您對傳承的重視,但商業化是讓技藝活下去并且發揚光大的最好途徑。我們可以聘請最好的設計師,把清河柳編推向國際舞臺……”
他的話很有說服力,柳青也承認他說得部分在理。但一想到要將奶奶的絕技變成公司的獨家資產,要為了產量而妥協質量,她的心里就堵得慌。
工坊里很安靜,所有人都看著柳青。
她深吸一口氣,將計劃書輕輕推回給程諾:
“程先生,非常感謝您的賞識和這份用心的計劃。但是……對不起,目前階段,我可能無法接受這樣的合作方式。”
程諾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能告訴我原因嗎?是條件不滿意?”
“不,條件很好。”柳青搖搖頭,語氣堅定,
“是方向不同。我不想把流光柳絲鎖進專利柜里,也不想為了規模而犧牲掉每件作品的獨特性。工坊現在雖然小,但它能保證每一件出自我們手的柳編,都是不負清河柳編這個名字的。”
她看向爺爺,爺爺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她又看向周圍屏息凝神的工友們:
“而且,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它關系到我們整個工坊,關系到愿意把手藝傳給我們的李阿婆,也關系到以后可能想來學的每一個人。”
程諾沉默了片刻,終于收回了計劃書,臉上看不出喜怒:
“我尊重你的決定。但希望你不要完全關閉合作的大門,拾光文創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送走程諾,工坊里的人都松了口氣,卻又有些莫名的失落,畢竟那是一個看起來觸手可及的輝煌未來。
柳青拍了拍手,打破沉寂:
“都愣著干嘛?活還多著呢!周明,跟我去趟李家莊,看看他們村的柳林。張磊,把古方處理的流程標準化一下。王嬸,那批新訂單的底該起針了……”
她沒有沉浸在拒絕的遺憾里,而是立刻行動起來。
程諾的計劃像一面鏡子,照清了她真正想走的路。
或許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必須踏實,必須對得起手藝和傳承。
第二天,柳青就和周明走訪了幾個村子,最終與李家莊的幾戶農戶達成了柳條直供意向。
她親自下到柳林,教農戶如何根據季節和樹齡科學采伐、初步處理。
回程的路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周明忽然說:“青姐,其實昨天……有點可惜。”
柳青看著遠處籠罩在暮色里的工坊屋頂,笑了笑:
“不可惜。靠別人鋪好的路,走得再快,也聞不到自己踩出來的泥土香。”
她加快腳步,她得趕緊回去。新的古方柳編系列,她已經有靈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