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被精心隱藏起來的殘破紙片,如同在云汐沉寂壓抑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炭,日夜灼燒著她的神經。“洮州”、“糧秣”、“疑有”……這幾個模糊的字眼在她腦中反復盤旋,與父親昔日的困擾、那場滔天的冤獄以及刑場上最后的目光交織纏繞,織成一張巨大而黑暗的網,而她如同墜入其中的飛蛾,掙扎著想要找到一線光亮,卻又恐懼那光亮背后是更致命的火焰。
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覺。每日重復著漿洗打掃的沉重勞役,眼神卻如同受驚的鹿,時刻留意著周遭的一切風吹草動,試圖從宮人們的閑談碎語、過往宦官只言片語的交談中,捕捉任何可能與“洮州”、“邊務”或“糧秣”相關的蛛絲馬跡。然而,收獲甚微。那些于她重若千鈞的詞匯,在這深宮底層,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塵埃。
裴昀那夜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她不敢再有任何出格之舉,連去庫房附近轉悠都不敢,只能將那份焦灼死死摁在心底,等待著渺茫而不可知的機會。
這日午后,云汐正與幾個宮女在院中吃力地漿洗著一大盆厚重的宮人冬衣,冰涼的井水混合著粗糙的皂角,將雙手浸泡得通紅發皺。張嬤嬤在一旁監督著,時不時尖聲催促幾句。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環佩叮咚聲,與這粗陋環境的沉悶格格不入。眾人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一位身著淡雅秋香色宮裝、外罩月白紗帔的年輕女子,正由一個小宮女攙扶著,緩步走了進來。她身量纖細,眉目清淡,妝容得體卻不張揚,通身上下并無多少華麗飾物,只腕間戴著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鐲,卻自有一股書卷氣的嫻靜風度。云汐認得,這是住在不遠處“聆音閣”的蘇才人,位份不高,據說性情也頗為淡泊,極少與人交往。
張嬤嬤一見,連忙收起那副刻薄嘴臉,擠出幾分笑意迎了上去:“哎喲,蘇才人今日怎么得空到奴婢這粗陋地方來了?可是有什么吩咐?”態度恭敬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敷衍,顯然這位才人并不得勢。
蘇才人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如同春風拂過琴弦:“嬤嬤不必多禮。本主今日出來走走,恰路過此處。”她的目光看似隨意地在院中掃過,掠過那些埋頭勞作的宮女,最后,落在了云汐身上,停留了片刻。
云汐心中一凜,連忙低下頭,手下搓洗衣物的動作卻不敢停。
蘇才人收回目光,對張嬤嬤淺笑道:“本主宮里伺候筆墨的那個丫頭,前幾日染了風寒,挪出去將養了。如今閣中瑣事無人打理,連抄錄幾卷經文都找不到趁手的人。方才瞧見這丫頭,”她再次看向云汐,“倒是瞧著沉穩安靜,手上也利落。不知嬤嬤可否行個方便,讓她到本主那兒幫襯幾日?”
張嬤嬤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蘇才人會開口要一個雜役院的粗使宮女。她打量了一下云汐,又看看蘇才人,眼珠轉了轉。蘇才人雖不得寵,但終究是主子,這點面子不能不給,何況只是一個最低等的宮女臨時調用,于她并無損失,反而能賣個人情。
“才人開口,自是使得的。”張嬤嬤立刻笑道,“這丫頭叫云汐,手腳是還算麻利,人也還算本分。能去才人宮里伺候,是她的造化。”她轉向云汐,語氣瞬間嚴厲起來,“云汐,還不過來謝過蘇才人!”
云汐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撞出喉嚨。去蘇才人宮里?離開這雜役院?靠近那些她渴望探查卻不敢觸碰的區域?
巨大的意外和機遇感瞬間攫住了她,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警惕和不安。這位看似與世無爭的蘇才人,為何偏偏選中了她?是真的只是缺人,還是另有緣由?是看到了她身上某些不同尋常的特質,還是……這本身就是某個未知漩渦的開始?
她不敢有絲毫遲疑,放下手中的活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跪下行禮,聲音盡量保持平穩,卻依舊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奴婢云汐,謝才人恩典。奴婢愚笨,定當盡心竭力,不敢怠慢。”
蘇才人看著她,唇角依舊含著那抹清淡的笑意,眼神溫和,卻似乎能洞穿她卑微姿態下的所有心思。“起來吧。不必緊張,本主那里沒什么大事,只需細心些便可。”她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奪,“今日便收拾一下過來吧。聆音閣,你知道地方。”
“是,才人。”云汐低聲應道,站起身,垂手立到一旁,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蘇才人又對張嬤嬤客套了兩句,便扶著小宮女的手,裊裊婷婷地離開了,環佩聲漸行漸遠,仿佛一只偶然飛入灰暗角落的淡色蝴蝶,留下了一院心思各異的寂靜。
張嬤嬤收回目光,瞥了云汐一眼,語氣復雜:“算你走了運道。去了蘇才人那兒,機靈點,別給我惹禍,也別丟了我們雜役院的臉……雖然也沒什么臉可丟。”她揮揮手,“快去收拾你那點破爛東西吧。”
同院的宮女們投來目光復雜,有嫉妒,有好奇,也有漠然。春杏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著什么。
云汐卻無暇理會這些。她快步走回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開始收拾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行李。手指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發顫。
聆音閣……靠近宮廷藏書和檔案存放的區域,時常會有低階文官或女史往來……或許,能有更多機會接觸到文字信息?聽到更多的談話?
機遇就在眼前,如同暗夜中突然出現的一絲微光。
但蘇才人那溫和卻難以捉摸的眼神,又讓她心生寒意。這究竟是脫離泥潭的階梯,還是踏入另一張羅網的誘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無論這根浮木最終會漂向何方,至少,能讓她暫時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泥沼,獲得一絲喘息和……靠近真相的可能。
她將幾件漿洗得發白的宮裝和那雙豁口的粗瓷碗仔細包好,最后,摸了摸藏在最貼身里衣口袋里的那張殘頁和那半塊冰冷的玉佩。
新的戰場,在等待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抱起小小的包袱,走出小屋,目光望向聆音閣的方向,那里,朱門掩映,庭院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