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北岸,傳教士本杰明·合信身著長款教士袍,正在踩著泥濘,跟在英國領事巴富爾的身后。
他對清國并不陌生,幾年前便在廣州建立了自己的醫院,還獲得了當地人的好感。
他們的前方是十幾個上海縣衙的差役。這些人拿著水火棍,拎著鐵鏈。
為首的一人名叫劉威,受上海縣令吳云指派,配合洋大人完成租界的清場工作。
巴富爾原本是東印度公司的外科醫生,后來轉行做了外交官,他與合信之間倒是有不少共同語言,是朋友關系。
不過此時他們卻在爭吵。
“合信,等下你看到這些清國人的野蠻愚昧,就知道他們根本不配接受主的青睞。”
合信搖了搖頭:“巴富爾,主的愛無處不在,你也是醫生出身,為何沒有憐憫之心呢?聽說你們昨天還打死了人。唉……又為我的傳教事業增加了難度。”
“又不是我們打死的,是前面那些家伙。他們清國人打死自己人,跟咱們可沒關系。要不是我的話,那三個清國小孩昨天就被趕走了。所以我跟你說,這些人根本不配享受主的榮光。”
巴富爾對清國人沒有一點好感,認為這些人欺軟怕硬,只有用火槍和大炮才能讓他們乖乖合作。
而合信卻認為清國人是懂感恩的,你對他們一點點好,便能夠得到數倍的回報。
兩人在一起用英語交流,絲毫不用在意劉威他們。
那個跟著他們的粵人通譯倒是能聽懂,但是他的清國話似乎也無法跟這些當地衙役有效溝通。
清國真是太大了,他們的方言聽起來像是不同的語言。
隊伍很快來到了前一天的茅草屋前。
巴富爾抬手,示意身后四個帶著頭巾的錫克兵戒備。
劉威則招呼手下快手上前叫門。
他的心中暗自腹誹:洋鬼子就是矯情,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不過三個小崽子,昨天他就能解決。
這陳家是外來戶,在此地無親無故,隨便拿捏,不會有任何后續麻煩。
不過陪洋人做事,有一點好,那就是拆遷過程中撈的好處都可以留下。
昨天那個啞婆娘轉手就賣了五兩銀子,嘖嘖,真不錯。
今天將這三個小崽子抓走,至少也能賣上十幾兩。
“人呢,滾出來,期限到了。”劉威沖著茅草屋喊道。
這時候,茅草屋的門突然打開。
三個孩子從房子里走了出來。
奇怪的是,這三個孩子走的太從容了,絲毫不見驚慌。
其中兩個較小的孩子端著半米高的十字架。
劉威并沒有去過教堂,他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見到三個孩子故弄玄虛,上前就要去將對方踹倒。
就在這時,身后的洋人大喊了一聲。
劉威沒有聽懂,但還是停下來,回身看去,只見那個穿著長袍的洋和尚快步上前。
劉威趕緊躬下身子,恭敬的像是一條哈巴狗。
陳林面不改色,心里卻松了一口氣。
身為博士,他的英語早就達到了母語水平,加上自己對西方宗教的了解。
或許,這就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見到洋人和衙役過來,他讓弟弟妹妹端著那個剛剛做好的十字架跟在自己的身后。
三人迎著兇神惡煞的衙役走出房子。
苗苗心里害怕,但是想到哥哥說這樣就能有東西吃,她不禁堅強起來。
陳根也壓制住心中的怒火,聽大哥的安排。
在陳林看來,這些衙役比洋人還要可怕,他們不過是滿清朝廷統治漢人的工具,根本不會同你講道理。
見到那洋人神父向自己這邊走來,陳林趕緊用流利的英語說道:“尊敬的神父,我們是上帝的信徒,您能夠傾聽我的控訴嗎?”
果然,在聽到陳林的話后,合信與巴富爾都呆愣當場,他們萬萬沒想到這個衣衫襤褸的清國少年竟然會說如此標準的英語,而且還是地道倫敦腔。
衙役們卻不明所以,這小子在說什么?聽起來似乎很像洋人的話。
合信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巴富爾,有些憤怒地說道:“這就是你說的野蠻的清國人,他們明明就是主的子民。”
他擺了擺手示意官差退下:“哦,我的孩子,究竟發生了什么?”
合信一副憐憫的表情,明知故問。
“我們世代居住在這里,”陳林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虔誠而無助,“我父親是個善良的漁夫,因為不愿離開祖屋被他們殺害,母親也被他們抓走了。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孤兒,如果房子被拆,我們就真的無家可歸了。上帝教導我們要憐憫孤兒,不是嗎?”
他刻意引用了圣經里的句子,這是他前世在電影里看來的。
似乎覺得還不夠,陳林又補充道:“更何況,一百年前,皮特首相曾說過,我的茅屋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
合信已經完全沉浸在震驚當中,這孩子不僅僅是個信徒,還熟知大英帝國的文化。
果然,合信的眼神柔和了許多,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巴富爾,然后對陳林說:“孩子,我會和他們溝通,暫時保住你的房子。愿主保佑你們。”
“謝謝您!仁慈的神父!”陳林深深鞠了一躬,他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合信轉身走向巴富爾,皺著眉頭道:“怎么樣?領事大人,給我一個面子,您的租界內應該容得下這三間茅屋吧。”
合信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但是巴富爾卻點頭答應了。
他對戴著瓜帽的粵人通譯說了兩句。對方跑到劉威面前解釋了半天,終于讓這位當地捕頭聽明白了。
“什么?不拆了,老子折騰了半天,就這?”劉威在洋人面前低頭哈腰,但是對自己的族人卻一點都不怵。
“你有什么意見跟洋大人說,我就是個傳話的,不過我跟你說,這娃會說洋人的話,或許真是一個教民,你不要亂來啊。現在這里是洋人的地盤,教民出了事情,那可是大事兒,你們縣尊都兜不住。”通譯不買劉威的賬,還威脅道。
陳林的心終于放下,不過還沒有完。
見到幾人要走,陳林追上合信道:“牧師,您能幫我要回我的母親嗎?他們被縣衙的人抓走了。”
合信這次搖了搖頭:“我的孩子,我們不過是客人,并不能干預你們清國的事兒。不過你現在生活在租界,自然會得到主的庇佑,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到碼頭來找我。”
合信并沒有答應陳林的要求。
他看到巴富爾在搖頭,自己不過是傳教士,還沒有那么大的能力。
陳林攔著弟弟妹妹,看著這群人離開。
暫時保住了容身之所,但生存的難題依然嚴峻。
苗苗的小臉在兄長的腰上摩挲道:“大哥,苗苗現在能吃東西了嗎?”
陳林摸了一下妹妹頭上稀疏的黃毛道:“哥哥帶你們去找吃的。”
終究成了英租界最牛釘子戶,不過日子還是得自己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