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病房門被推開,林繼宗和林昭一前一后走了進來。顧盼和周莉莉正圍著嬰兒床手足無措,一見他們,像是看到了救星,又有點犯了錯被抓包的心虛。
林繼宗掃了一眼亂放的奶瓶和臉盆,眉頭擰了起來?!昂[。”
林昭沒理會那兩個孩子,徑直走到病床邊。床上的蔡茜臉色灰敗,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看見她來,掙扎著想坐起來?!鞍⒁獭?/p>
“躺好,別動?!绷终焉焓州p輕按住她的肩膀,目光順勢落向她身邊的嬰兒。孩子小得可憐,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小小的拳頭只比林昭的拇指大一點。林昭的眼神定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轉身問那顧盼:“她喝了多少?隔了多久?”
“喝……喝了三十毫升,可沒多久就吐了?!?/p>
林昭伸手探了一下嬰兒的后頸,又摸了摸尿布。“你們先去吃飯,這里我來?!?/p>
有著林昭的照顧,兩個女孩去公司上班了。
又到了星期六,蔡茜出院了。出院那天,林繼宗負責開車和搬東西,兩個女孩則全程跟在林昭身后,像兩個聽話的學徒。
回到出租屋,林昭的戰場才算真正鋪開。她指揮著另外兩個女孩燒水、消毒、整理衣物,自己則挽起袖子給甜甜洗澡。溫水拂過孩子脆弱的皮膚,小家伙哼唧了兩聲,沒哭。林昭的手法又快又穩,托著嬰兒的頭頸,另一只手利落地清洗,每一個步驟都像是演練過無數遍。
蔡茜靠在床頭,默默看著這一切??粗终咽炀毜亟o孩子換上干凈的尿布,又轉身去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豬肝湯。屋子里彌漫開食物的香氣,沖淡了這些天縈繞在女孩們心頭的慌張和無力。她們這才意識到,原來照顧一個新生命,并不是光有一腔熱情就足夠的。
林繼宗叫顧盼跟他到樓下后備箱去搬東西。
到了樓下,林繼宗在花壇邊停住腳,沒看她,聲音很平?!昂⒆由?,后面的事,想過沒有?”
不等回答,他又說:“孩子她爸是個人渣,外婆也不見蹤影。蔡茜現在這個身體,別說工作,自己下床都費勁。以后呢?就靠你和周莉莉兩個,在這兒扮英雄?”
“扮英雄”三個字,像三根針扎在顧盼心上。她和莉莉哪里是英雄,分明是兩個慌了神、什么都做不好的傻子。
她忽然無比清晰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爸爸和姑媽兩家是如何咬著牙,把所有積蓄湊在一起,也要在鎮上扎下根。又想起爸爸和姑媽是如何逼著她和弟弟讀書,嘴里念叨著“人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誰也靠不住”。當時不是太理解,此刻回想,卻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他們當初拼了命地往上夠,自己今天會不會也像蔡茜一樣,被生活的浪頭輕輕一拍,就再也爬不起來?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跳進腦海:蘇銘。
顧盼的腳步一頓,仿佛被人迎面澆了一盆冰水。她猛然記起,當初爸爸和弟弟是怎么一唱一和,半是設計半是強迫,撕開了蘇銘那張溫情脈脈的假面。若不是他們,現在躺在產科病房里,嘗盡人情冷暖、孤立無援的,不就是自己嗎?蔡茜此刻所遭受的一切,原本是為她準備的劇本。
“嚇傻了?”林繼宗不知何時轉過身,正看著她。
顧盼回過神,對上他審視的目光,臉頰有些發燙。她用力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自己都覺得這反應有些滑稽。“沒……就是忽然覺得,我爸和我弟,還挺有遠見的。”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林繼宗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總算還不算太笨?!?/p>
他按了下車鑰匙,后備箱應聲彈開,里面塞滿了保溫桶、尿不濕和嶄新的嬰兒用品。
“還愣著?搬東西。”林繼宗率先拎出最保溫桶。
顧盼和林繼宗搬完東西上樓,屋里的豬肝湯味兒更濃了。林昭正拿著小勺,一滴一滴地給孩子喂水,很是耐心。
此時,林耀和何慧中已經在滬市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林繼宗和蔡茜商量了一下,打了個電話給他們。
第二天,出租屋的門鈴響了。
林繼宗去開的門,門外站著三個人。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但并不顯得刻板。他身后跟著林耀和何慧中。
“爸,姑媽。”林耀先進來,臉上帶著笑,熟稔地打了聲招呼。
林昭從嬰兒床邊抬起頭,點了下頭。
“這是我們律所的主任,趙長平律師。”林耀介紹道,又指著蔡茜對趙長平說:這就是當事人,蔡茜?!?/p>
趙長平的目光已經快速掃完整間屋子,最后停在床上臉色依然蒼白的蔡茜身上。他的眼神很靜,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卻讓人無端感到一種壓力。他沒說客套話,徑直走到客廳的小桌邊,拉開椅子坐下?!岸甲?,我們時間不多?!?/p>
這架勢讓顧盼和周莉莉心里直打鼓,下意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林耀和何慧中立刻取出紙筆,擺出公事公辦的姿態。林耀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趙長平抬手制止了他。
趙長平的視線轉向病床上的蔡茜,聲音平穩清晰:“蔡小姐,孩子父親的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工作單位。知道什么說什么?!?/p>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蔡茜的肩膀幾不可見地縮了一下,眼圈瞬間就紅了。
顧盼心里那股火又冒了上來,忍不住開口:“問這些干什么?他人已經不見了,就是個人渣!”
趙長平聞言,終于把目光轉向她,眼神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冷靜。“人渣,也得付撫養費。法律不管他是不是人渣,只看他需不需要承擔責任。林先生請我來,不是為了評判道德,是為了解決問題?!?/p>
一句話,把顧盼堵得啞口無言。她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又聽見林繼宗在樓下說她“扮英雄”。
林耀見氣氛僵硬,趕緊打圓場:“趙律師的意思是,咱們得把證據固定下來,為以后爭取撫養權和撫養費做準備。這個過程比較繁瑣,需要……”
“說人話?!绷掷^宗端著杯水放到趙長平面前,淡淡地打斷了兒子的長篇大論。
林耀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就是要錢,讓他為做過的事買單。”
這句大白話,反倒讓屋里的氣氛松動了些。蔡茜攥著被角,慢慢抬起頭,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個名字和一串號碼。
何慧中低著頭,飛快地記錄著,一個字都沒漏。
顧盼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她看著眼前這專業、冷靜、甚至有些冷酷的一幕,聽著那些關于“證據”、“訴訟”、“撫養權”的詞語,后背驚出了一層薄汗。她猛然意識到,如果當初沒有父親和弟弟的“設計”,此刻坐在那里,被這些問題問得無力招架、當眾揭開傷疤的人,就是自己。
原來,一個成年人的崩潰和墜落,過程可以如此平靜,卻又如此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