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號，清晨。

鎮衛生院婦產科的走廊，燈光慘白得有些刺眼。

空氣里混著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耀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在產房門口來回踱步。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那顆被焦灼熬煮的心尖上。

岳母秦蘭坐在一旁的長椅上，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念叨著求菩薩保佑，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岳父何志華也是坐立不安，時不時站起來朝產房的門望一眼。

父親林繼宗累了，靠在長椅上打著瞌睡。

母親顧蘭香算著時間，估摸著家里的外孫子小元宵快醒了，先一步回了家。

時間一分一秒地熬。

走廊盡頭的窗戶，漸漸透出了一抹魚肚白。

突然，產房厚重的門板后，傳來一聲響亮至極的啼哭。

“哇——！”

那哭聲穿透一切，像一道滾雷，狠狠劈在林耀緊繃的神經上，把他整個人都釘在了原地。

他腿一軟，幾乎是滑著墻壁跌坐下去，扶著冰冷的墻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成了！

“哇——哇——”

哭聲越來越響，充滿了蠻橫霸道的生命力。

幾分鐘后，產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護士抱著個小小的襁褓走出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

“恭喜，是個千金，七斤二兩，母女平安。”

林耀一個箭步彈射起來，目光卻本能地越過孩子，死死盯住房門內，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慧中呢？她怎么樣？”

“產婦消耗大了點，一切都好，正在處理，等會兒就推出來了。”

林耀胸口那塊巨石轟然落地，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護士手里接過那個小小的、軟軟的襁褓。

孩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抱著這團小東西，手臂竟然控制不住地發抖。

他低下頭，仔細看去。

懷里的小家伙皺巴巴的，像個紅皮小老頭，眼睛緊緊閉著，小嘴卻不滿意地撇了撇，似乎在控訴這個世界的初印象。

林耀抱著孩子，一步步走到窗邊。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恰好透過玻璃，溫柔地灑在孩子紅撲撲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光暈。

他心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被這道光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個念頭，脫口而出。

“就叫曦曦。”

“大名，何林曦。”

他望著窗外那片燦爛的晨曦，覺得這是老天爺送給他，也是送給這個家，最好的禮物。

此時的他還沒意識到，這個充滿詩意的名字，將來會給自家閨女在上學時，帶來多大的麻煩。

安頓好一切，林耀揣著一顆激動到發燙的心，撥通了林昭的電話。

電話那頭，林昭和顧成正帶著程駿、甜甜和想想三個小家伙晨跑。

“喂，阿耀。”林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

“姑媽！”

林耀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

“生了！慧中生了！是個閨女，七斤二兩，順產！”

林昭把手機開了免提，林耀那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大吼，讓旁邊三個小腦袋瓜瞬間湊了過來。

“小妹 妹！”

“是小 妹妹！”

程駿最先反應過來，激動地拉著顧成的胳膊直蹦：“舅舅，我們快去看小 妹妹！”

甜甜已經邁開小短腿，頭也不回地往衛生院的方向沖了。

“哎，你們慢點！”顧成哭笑不得，只能拔腿跟上。

最小的想想跟在后面，跑得小臉通紅，沒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舅舅……舅舅……跑不動了……”

顧成無奈地嘆了口氣，彎腰把他撈起來，輕松地背在身后，加快腳步去追前面那兩個已經快跑沒影的小家伙。

一行人，浩浩蕩蕩。

目標——鎮衛生院。

一場迎接新生命的家庭總動員，就此拉開序幕。

何慧中被推出產房時，人還有些虛脫，但精神頭不錯。

一進病房，好家伙，烏泱泱一屋子人。

自己爸媽，公公，還有林耀，全都圍在小小的嬰兒床邊，跟看什么稀世珍寶似的。

顧成也帶著三個小家伙擠在里頭，病房里熱鬧得像是提前過年。

“都讓讓，讓讓，讓慧中先躺好。”還是秦蘭反應快，趕緊過來幫忙。

林耀這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扶著媳婦兒躺下，又是掖被角又是倒溫水，緊張得額頭都見了汗。

三個小腦袋瓜早就按捺不住，扒著嬰兒床的欄桿，好奇地往里瞅。

“小 妹妹怎么這么小呀？還皺巴巴的。”年紀最小的想想奶聲奶氣地開口，一臉的實誠。

一句話把滿屋子的大人都給逗樂了，連剛躺下的何慧中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剛生出來的時候還沒她大呢，就這么一丁點兒！”甜甜立刻反駁，還伸出小手比劃了一下大小，神氣活現的。

可她比劃完，看著自己空空的小手，臉上的笑意卻像被風吹散了似的，一點點淡了下去。

她不聲不響地退到人群后面，一個人靠著墻角，低著頭，小手無意識地揪著自己的衣角。

這一幕，恰好落在了剛提著保溫桶進門的林昭眼里。

她把桶遞給秦蘭，“小米粥，加了紅糖，趁熱給慧中喝點。”

隨即，林昭目光一掃，就看見了角落里那個小小的、沉默的身影。

她不動聲色，笑著對三個小家伙說：“好了，小 妹妹要睡覺了，你們也該回去吃早飯，太外婆早就在家等急了。快，跟你們小舅舅回家。”

顧成會意，一手一個，拎小雞似的把程駿和想想給提溜起來，又朝甜甜招招手。

“走了，小丫頭，回家吃飯了。”

甜甜悶悶地“哦”了一聲，跟在后頭。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了，病房總算清凈下來。

林昭找了個借口走出病房，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撥通了蔡茜的電話。

“茜茜，慧中生了，是個小公主。”

電話那頭的蔡茜很高興，連聲問著孩子多重，母女怎么樣。

聊了幾句，林昭話鋒一轉，聲音沉了下來。

“茜茜，甜甜……她是不是還以為卓雅是她媽媽？”

她把剛才在病房里，甜甜前后反常的表現，跟蔡茜說了一遍。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靜得只能聽見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良久，蔡茜才開口，聲音里透著一股被現實碾壓過的疲憊。

“是，她一直這么以為。”

林昭心里一緊，追問道：“你真不打算告訴她真相？”

“不告訴。”

“永遠不告訴。”蔡茜的回答，斬釘截鐵。

“為什么？”

蔡茜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地說。

“干媽，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是蘇銘。”

“我不想她的人生里，有這么一個不堪的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