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凱捂著劇痛的手臂,冷冷地看了朱菲一眼,又掃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鈔票和一片狼藉的桌面。
他什么也沒說,只覺得渾身疼痛,但內心卻有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這場突如其來的沖突,反而給了他一個絕佳的、體面離開的理由。
他推開試圖上前攙扶的服務員,忍著痛,頭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了咖啡廳。
留下朱菲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錢和混亂的場面,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何凱站在路邊,晚高峰的車流如同粘稠的河,刺眼的車燈匯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光海。
他捂著受傷的手臂,根本攔不到一輛空車。
每一秒的等待都讓疼痛和屈辱感更加清晰。
沒多時,一輛寶石藍色的寶馬X5無聲地滑停在何凱面前。
副駕車窗降下,露出朱菲那張妝容依舊精致、卻帶著一絲復雜神情的臉。
“上車吧何科長,這個點,你等到天亮也未必能打到車。”她的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從容,仿佛剛才的混亂從未發生。
何凱看著擁堵的街道,無奈地嘆了口氣,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朱菲傾身過來,帶著那股熟悉的濃郁香氣,動作自然地幫他扣好安全帶。
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車子迅捷地匯入車流。
“何科長,今晚……實在是不好意思。”
何凱沉默著,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霓虹,仿佛身邊坐著的是一團空氣。
“何科長?怎么不說話?還在生我的氣啊?”朱菲側頭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
“我哪里敢生朱科長的氣。”
“你這分明就是生氣了。”朱菲輕笑一聲,“我知道您是個正派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恕我直言,您這樣……在官場上怎么走得遠呢?棱角太分明,容易碰得頭破血流。”
何凱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平和,“朱科長,一中家屬樓這件事,我的職責是監督調查組的程序合規,確保過程透明。至于最終處理誰,追多大的責,那是調查組的結論和領導的決定,我無權置喙,領導也沒給我這個權限。”
“好,明白就好,何科長。”朱菲似乎松了口氣,語氣輕快了些。
“朱科長,”何凱忽然轉過頭,直視著她,“有件事我挺好奇,看您和我們王翰文科長,似乎挺熟絡?”
朱菲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緊了緊,隨即展顏一笑:“哦,王科長?只是認識而已,其實……我跟你們新來的金成副書記,是大學同學。”
“金成?”何凱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老同學了。”朱菲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不過人家命好,有關系,畢業就進了省政府,平步青云,不像我,只能在住建系統這小池塘里,從小科員一點點往上熬,十年了,才熬到這個監督科的科長。”
何凱知道,這家伙也是想拿金成來壓自己,但他還是平靜的回答道,“哦,原來是這樣。”
“何科長,”朱菲話鋒一轉,“您是個好人,有原則,但說實話,我感覺您……不太適合這個圈子。”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您太較真,太格格不入了,就像今晚,”朱菲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據我所知,你們王科長正帶著你科室里那幾個同事聚餐慶祝呢,您呢?”
“那又能怎么樣?他們吃他們的,和我又有多大的關系?”
“何科長,從一開始,就被他們默契地排除在外了,這官場,講究的是抱團取暖,像您這樣孤高的,很容易就……被孤立。”
“無所謂了。”何凱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我就這樣了。”
“何科長,我知道你們紀委原本打算提拔你做副科長,現在可好,新領導上任,你的路也被堵死了!”
“看來你朱科長消息很靈通嘛,連這點事情都知道啊!”
“當然,難道你無所謂?”
“朱科長,并不是無所謂,我覺得升職是組織的認可,也是給我一個更大的平臺,但既然這樣,我也只是面對現實而已!”
“如果何科長愿意,我可以幫忙引薦,這樣您的任命估計很快就會下來!”
何凱知道朱菲是什么意思,他依舊不動聲色地說,“朱科長,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種方式得到的我不會安心的!”
“何科長,你真的是個極品,如果那個女孩子找你做老公那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德!”
何凱并沒有生氣,“我知道,你覺得我就是個異類,不過也沒關系,我就喜歡這樣的狀態!”
朱菲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的確,這個何凱在她的眼里就是個異類。
車子很快到了醫院。
朱菲看著何凱掛號、清洗傷口、包扎。
包扎完畢,朱菲又要送他回去。
這一次,何凱異常堅決地拒絕了。
他寧愿在寒風中等車,也不想再與這個女人這么近距離地接觸。
朱菲看著他倔強的背影,眼神閃爍,最終沒再堅持。
回到宿舍,手臂和臉頰的疼痛陣陣襲來。
他打開電腦,強打精神繼續翻閱市一中家屬樓的資料。
一個念頭閃過,必須查查這一家施工單位的底細。
搜索框輸入“長泰建安集團”。
結果跳出來,何凱瞳孔驟縮!
這家施工單位,法人代表姓馬,這并不算什么。
但是其背后的控股母公司,赫然指向省城一家大型投資集團——
而那家集團的實際控制人,正是金成的父親!
長泰建安,不過是金家龐大產業帝國中,扎根在清江、專門承接政府工程的一只白手套!
何凱呼吸變得急促,手指有些顫抖地切換到政府招標采購平臺。
輸入“長泰建安”。
頁面刷新,長長一串中標記錄令人觸目驚心。
市體育館、新區行政服務中心、第三人民醫院擴建、數個市政道路工程……
清江市近年來的重要政府項目,幾乎被這家公司壟斷!
而中標價格,普遍高于市場平均水平。
“盤根錯節……好一個盤根錯節!”何凱一拳砸在桌面上,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金成父親的手,早已深深插入了清江的命脈。
難怪朱菲有恃無恐,難怪調查如此艱難!
這哪里是簡單的質量問題?
這是利益集團精心編織的一個利益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