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太傅府的書房卻還燃著幾支明燭,燭火在穿堂風(fēng)里不安地?fù)u曳,將兩道對峙的身影投在森嚴(yán)的書架上,光影幢幢,拉扯得人心也跟著晃蕩。
南梔子端坐在紫檀木圈椅里,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茶壺,鳳眸里凝著霜雪,直直刺向書案后的男人。商晏君,這位白日里在金鑾殿上彈劾她“當(dāng)街鞭笞朝廷新晉狀元、無辜民女”的新任太傅,此刻竟敢夤夜相邀。
“本宮憑什么信你?”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玉相擊般的冷脆,每一個字都裹著被冒犯的慍怒,在這寂靜的書房里異常清晰。白日他奏疏上那些字句,此刻仍在心頭灼燒。
商晏君并未立刻作答,只是微微向后靠入椅背,沉靜的面容一半隱在燭光陰影里。窗外驟然一亮,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濃墨般的夜幕,瞬間將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照得雪亮,那嘴角似乎極細(xì)微地向上牽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就憑這個?!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像深潭不起波瀾的水。他修長的手指推過書案上幾封散開的刑部密函,紙張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俺冀辗钪紡夭橐粯顿I賣官職的舊案,順藤摸瓜,竟發(fā)覺此事盤根錯節(jié),似已形成一條從科場到官場的…完整脈絡(luò)。”他抬眼,目光銳利如鷹隼,鎖住南梔子,“更有甚者,殿試前夕,京中賭坊暗地里竟有殿試考題流出,押注者眾。”
南梔子眼底的寒冰裂開一絲縫隙,掠過驚疑。
“只是,”商晏君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賭局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線索全斷。目前,柳文才嫌疑最重。”他指尖點(diǎn)在那幾封看似尋常的秘函上,“這些,是臣查到的些許旁證,指向柳家與那賭坊背后之人,有過非同尋常的銀錢往來。”
南梔子心頭豁然貫通,像是被這道閃電也一并劈開了迷霧。她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商晏君,唇邊綻開一朵冰冷譏誚的笑花,艷麗卻淬著毒。
“所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洞悉一切的尖銳,“你今日在朝堂之上,那般慷慨激昂地彈劾本宮,字字如刀,句句見血……就是為了讓柳文才那蠢貨放松警惕,以為本宮自顧不暇,他便可高枕無憂了?商晏君,你好深的心思!拿本宮當(dāng)你的幌子、做你的墊腳石?!”
商晏君神色不變,坦然迎上她噴火的目光,只微微頷首,默認(rèn)的姿態(tài)比任何言語都更鋒利。
“好!好得很!”南梔子怒極反笑,那笑聲在燭影搖曳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她單手端起旁邊茶盞,聲音淬冰:“后宮不得干政!你們這些朝堂上的明槍暗箭、你死我活,本宮沒興趣摻和,更不想臟了自己的手!”話音未落,她霍然轉(zhuǎn)身,決絕地朝緊閉的房門走去。
“轟隆——?。?!”
一道震天動地的驚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開!那聲音狂暴得仿佛要將整個蒼穹撕裂,連帶著腳下的青磚地面都在微微震顫。巨大的聲浪如同實(shí)質(zhì)的重錘,狠狠砸在南梔子的天靈蓋上。
“??!”一聲短促破碎的驚叫溢出喉嚨。
她渾身如遭電擊般猛地一顫!手中那杯滾燙的茶水連同精致的青瓷盞脫手飛出,“啪嚓”一聲脆響,在堅(jiān)硬的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褐色的茶湯和著碎瓷片四處飛濺。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踉蹌著向后急退數(shù)步,后背重重撞上高聳的紫檀木書架。
“嘩啦啦——”沉重的古籍、卷軸、玉器擺件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砸落在地,一片狼藉。她卻渾然不覺,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比窗外的雷暴更兇猛。
眼前的一切瞬間褪色、扭曲。不再是堆滿書卷的太傅府書房,而是變成了多年前那座深宮緊閉的、令人窒息的內(nèi)殿!
沉重的朱紅殿門在眼前晃動,門外是瓢潑大雨和宮人模糊驚慌的呼喊。
幼小的自己,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冰冷的、紋絲不動的殿門,小小的拳頭砸得通紅,稚嫩的聲音因?yàn)闃O致的恐懼而嘶啞變形:
“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母后……母后自縊了!快開門啊——!”
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窗紙!
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記憶深處那根高高的、冰冷的房梁。一道纖細(xì)、絕望的身影懸掛在那里,素白的衣袂在穿堂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
“不……”
現(xiàn)實(shí)與夢魘的碎片瘋狂交織碾壓,南梔子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沿著冰冷的墻壁滑落,蜷縮進(jìn)書架與墻壁形成的狹窄角落。她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頭皮,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那張傾城的臉褪盡所有血色,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眼神渙散空洞,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
“殿下?”商晏君低沉的聲音穿透她耳中嗡嗡的轟鳴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南梔子毫無反應(yīng),只更深地蜷縮起來,仿佛要將自己縮進(jìn)墻壁里,隔絕掉整個可怕的世界。
商晏君快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借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他清晰地看到了她慘白如鬼的唇,和那雙失去焦距、盛滿驚濤駭浪的眼睛。那眼神,像極了被逼到絕境、瀕死的小獸。
沒有絲毫猶豫,商晏君突然單膝觸地,蹲跪在她面前。他伸出寬厚溫?zé)岬氖终疲瑤е环N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力量,穩(wěn)穩(wěn)地覆在了南梔子那雙死死捂住耳朵、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干燥、溫?zé)岬挠|感,像一股微弱的暖流,透過皮膚滲入她凍僵的神經(jīng)。他掌心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有些粗糲,卻奇異地隔絕了外界那令人肝膽俱裂的雷聲余韻。
“雷聲過去了?!彼穆曇魤旱煤艿?,沉沉的,如同磐石落入深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她混亂的感知壁壘。
南梔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意和聲音驚得微微一震,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聚焦。她恍惚地抬起頭,視線迷茫地搜尋著聲音的來源。
正正撞進(jìn)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沒有白日朝堂上的銳利鋒芒,也沒有慣常的深沉算計(jì),只有一片沉靜的、近乎專注的深邃。像夜色下無風(fēng)無瀾的海面,包容著所有的驚濤駭浪。
商晏君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目光落在她依舊死死捂住耳朵的手上——此刻,正被他的大手完全覆蓋、包裹著。他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放得更輕,如同耳語,卻又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這里是太傅府,不是皇宮?!彼D了頓,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驚惶的瞳孔,“沒人能關(guān)住你?!?/p>
沒人能關(guān)住你。
這六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輕輕旋開了她心口某道銹死的鎖。
南梔子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意識終于從那個冰冷絕望的雨夜中,被一絲一絲地拽回這個燭光昏黃、彌漫著書墨氣息的現(xiàn)實(shí)角落。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淀,感官也隨之復(fù)蘇。
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背上那持續(xù)傳來的、令人心安的溫?zé)岷土α俊?/p>
她像是被燙到一般,指尖猛地一縮,想要收回,卻又被那殘留的恐懼和貪戀的暖意釘在原地,進(jìn)退維谷。
窗外,那肆虐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轉(zhuǎn)弱。震耳欲聾的雷聲消弭無蹤,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著窗欞和庭院中的芭蕉葉,發(fā)出單調(diào)而安寧的聲響。
書房里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燭芯偶爾爆出一兩點(diǎn)細(xì)微的噼啪聲,書頁的墨香若有若無地漂浮在空氣里。除此之外,便只剩下角落中兩人那幾乎重疊在一起的、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一急促,帶著劫后余生的微喘和未褪的驚悸。
一沉穩(wěn),綿長,帶著一種無聲的守護(hù)。
呼吸聲交織,在這寂靜的雨夜角落,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更深露重,翠華殿內(nèi),燭火早已熄滅。南瓔珞只著了輕薄的寢衣,躺在鋪著柔軟錦被的拔步床上,紅綃帳幔低垂,她睡得正沉,呼吸均勻。
突然,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伴隨著刻意壓低的呼喚:“公主!公主殿下!醒醒!出事了!”
南瓔珞被驚醒,不滿地蹙起秀眉,帶著濃重的睡意呵斥:“哪個不長眼的賤婢!深更半夜……”她的話音未落,寢殿的門已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她的貼身大宮女春桃提著被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的氣死風(fēng)燈,臉色煞白地?cái)D了進(jìn)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床前冰涼的金磚上。
“公主!奴婢該死!可……可這事太大了!奴婢不敢不報(bào)啊!”春桃的聲音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南瓔珞被這陣仗弄得睡意全無,心頭莫名一跳,不耐煩地掀開帳子坐起身:“快說!什么事慌成這樣?”
春桃咽了口唾沫,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閃著驚懼又帶著一絲隱秘興奮的光:“是……是昭陽殿那邊!奴婢……奴婢剛得了確切的消息!那位……那位主子,她……她根本不在昭陽殿里!”
“什么?”南瓔珞一愣,隨即嗤笑,“胡說八道!父王親口下的禁足令,她敢……”
“千真萬確啊公主!”春桃急急打斷她,膝行兩步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奴婢……奴婢花了重金,買通了昭陽殿一個負(fù)責(zé)灑掃的二等宮女!那宮女說,她親眼所見,就在晚膳后不久,趁著雨勢將起未起、天色昏暗,南梔子喬裝打扮從……從西邊那處年久失修的矮墻……翻出去了!”
“翻墻?出宮?!”南瓔珞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赤著腳就踩在了冰涼的地板上,也渾然不覺。她眼睛瞪得溜圓,睡意瞬間被狂喜和難以置信的興奮取代,“你……你確定?!”
“奴婢再三確認(rèn)了!那宮女收了銀子,指天發(fā)誓!說看得真真兒的!就是她!至于去了哪里……那宮女就不知道了,只說……只說看方向,像是往……往宮城北邊去了……”
“好!好!好呀!”南瓔珞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因?yàn)闃O致的興奮而微微發(fā)顫,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無比燦爛又無比惡毒的笑容,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格外瘆人。
“禁足期間!竟敢私自翻墻出宮!不知所蹤!南梔子啊南梔子……”她赤著腳在冰涼的地磚上來回踱了兩步,像一頭發(fā)現(xiàn)了絕佳獵物的母豹,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把這么大一個把柄送到我手上!”
她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著梳妝臺上模糊的銅鏡,鏡中映出她因興奮而扭曲的嬌艷臉龐。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自己光滑的臉頰,嘴角勾起一個勝券在握的、冰冷又得意的弧度,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這個親……你和定了!明日宴會結(jié)束,本宮定將此事告知父皇,這次,看誰還能保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