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連忙應(yīng)聲,搬來桌案筆墨。柳老夫人一聲令下,剛剛還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鄉(xiāng)民們瞬間又沸騰了,爭先恐后地涌向管家,七嘴八舌地報著名字,生怕報晚了官位就沒了。
李老太更是急不可耐,哪里還顧得上往袖子里再塞玉杯?她那把老骨頭此刻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敏捷,手腳并用推開擋在前面的人,擠到最前面,一邊報著自己兒子、孫子、侄子、外甥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遠(yuǎn)房親戚的名字,一邊催促管家:“快寫!快寫!都寫上!一個都不能落!”
南梔子冷眼看著這如同鬧劇般的一幕,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心中暗嘆:罷了,權(quán)宜之計,先穩(wěn)住這群貪婪之徒再說。
不多時,管家捧著厚厚一疊寫滿名字的紙,恭敬地呈給柳老夫人。柳老夫人看也不看,直接轉(zhuǎn)遞給南梔子,臉上堆滿“慈祥”的笑容:“公主,有勞了。這名單上的人,可都是咱們柳家莊的‘人才’,您可得上心啊!”
南梔子接過那疊沉甸甸的名單,隨手翻了幾頁。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粗略一掃,竟有數(shù)百人之多!她抬眸,目光掃過庭院里算上柳家仆役也不過寥寥十?dāng)?shù)人的“鄉(xiāng)親”,再低頭看看這五百多人的“人才”名單,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直沖頭頂。
她氣極反笑,唇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帶著濃濃諷刺的弧度。心中早已將柳文才、柳老夫人以及整個柳家莊罵了千百遍:“好,好得很!柳文才,柳老太,柳家莊……你們一個個,都給本宮等著!等本宮拿到你舞弊的鐵證,今日這名單上所有癡心妄想、貪得無厭的名字,一個都跑不了!”
鄉(xiāng)民們見目的達到,生怕公主反悔,又見馬上要吃午飯(實則想趕緊回去宣揚這天大的“喜訊”),便紛紛找借口向柳老夫人和公主告辭,一溜煙跑得比來時更快,瞬間走了個干凈。庭院里只剩下滿地狼藉和神情各異的柳家人。
柳老夫人正想拉著南梔子再“教導(dǎo)”幾句“為婦之道”,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高亢的通傳:
“狀元郎回府——”
南梔子聞聲回頭。
只見狀元府大門處,一身嶄新錦袍、春風(fēng)滿面的柳文才,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身姿窈窕、穿著桃紅色妝花緞衣裙的女子走進來。那女子眉目含情,粉面桃腮,頭上戴著一支樣式別致、隱隱流光溢彩的珍珠步搖(正是前日柳文才在珍寶閣豪擲千金買下的“鮫人淚”)。她半個身子都依偎在柳文才懷里,柳文才則低頭與她輕聲細(xì)語,兩人目光糾纏,情意綿綿,姿態(tài)親昵得如同熱戀中的愛侶,渾然不覺庭院中還有他人。
正是婉娘。
婉娘臉上那抹嬌羞瞬間凍結(jié),如同被冰雪覆蓋的桃花。她猛地從柳文才臂彎里掙脫出來,踉蹌著撲到南梔子面前幾步遠(yuǎn),“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膝蓋撞擊的聲音格外刺耳。
“公主殿下!饒命啊!民女該死!民女不是故意沖撞殿下的!”她聲音凄切哀婉,帶著破音的哭腔,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鳥兒,眼淚更是洶涌決堤,瞬間打濕了精心敷過的粉面。她磕頭如搗蒜,額頭撞著地面砰砰作響,那支價值不菲的“鮫人淚”珍珠步搖在她散亂的發(fā)髻間劇烈晃動,珍珠折射著冰冷的光,像極了鮫人絕望的眼淚。
柳文才臉上那點溫存瞬間化為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他急忙上前兩步,看似要扶婉娘,實則巧妙地?fù)踉诹怂湍蠗d子之間,對著南梔子深深一揖,語氣充滿了“無奈”和“痛惜”:
“殿下息怒!婉娘她……她只是心性柔弱,驟然見到殿下鳳駕,心中惶恐,絕非有意失儀!千錯萬錯都是微臣的錯!微臣……微臣未能約束好她,請殿下責(zé)罰微臣!”他姿態(tài)放得極低,眼神卻飛快地掃過南梔子的臉,想從中窺探一絲端倪。
“不!不關(guān)文才哥的事!”婉娘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柳文才,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贖。隨即,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悲壯的決心,再次轉(zhuǎn)向南梔子,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庭院:
“殿下!是民女……是民女下賤!民女與文才哥……早已……早已有了夫妻之實!就在……”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情,“民女自知蒲柳之姿,身份卑賤如塵,萬死不敢覬覦駙馬正妻之位!民女別無所求,只求能常伴文才哥左右!哪怕……哪怕是為殿下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做一輩子……做一輩子洗腳的婢女,民女也心甘情愿,絕無怨言!求殿下開恩!求殿下成全!”她一邊哭訴,一邊膝行向前,竟想去抱南梔子的腿。
柳老夫人一直冷眼旁觀,此刻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和“就該如此”的神情。她重重咳了一聲,端著婆母的架子踱步上前,站在柳文才身側(cè),目光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落在南梔子身上,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說教:
“公主啊,老身是過來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男人嘛,三妻四妾,本是天經(jīng)地義!何況文才如今是狀元郎,是駙馬爺!身邊多幾個知冷知熱的人伺候,那也是體面!你是嫡公主,金枝玉葉,更該為天下婦人之表率,帶頭踐行這三從四德才是正理!要大度!要容人!這樣,才能家和萬事興,才能顯出我們文才有福氣,娶了個賢良淑德的好公主啊!”
她一邊說,一邊用戴著金鐲子的手,得意地拍了拍柳文才的胳膊,仿佛在展示一件她精心調(diào)教好的“作品”。
柳文才配合著母親,臉上適時地流露出“感激”和“為難”,低聲道:“娘……您別這么說,殿下她……”
南梔子靜靜站在那里,看著眼前這荒誕絕倫又令人作嘔的一幕:跪在地上哭得情真意切、卻字字句句都在逼宮的白蓮;擋在前面看似維護、實則縱容的虛偽狀元;還有那個端足架子、滿口“天經(jīng)地義”的惡毒老虔婆!
一股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蛇,瞬間從心底竄起,直沖頂門!袖中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住那股想要拔刀將眼前三人盡數(shù)劈碎的暴戾沖動。
忍!必須忍!
商晏君那張沉靜無波、卻仿佛洞察一切的臉在她腦中一閃而過。那本偽裝成《女戒》的賭客名冊上,“秦婉娘”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柳文才科舉舞弊的證據(jù)……還著落在這對狗男女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刺骨,仿佛帶著冰碴,一路刮過喉管肺腑。再抬眸時,她臉上所有的憤怒、鄙夷、殺意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木然的平靜,甚至還硬生生扯出了一絲極其僵硬、極其微弱的弧度。
“婉娘姑娘,”她的聲音干澀,毫無起伏,像在念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臺詞,“起來吧。地上涼。”她甚至微微側(cè)身,避開了婉娘試圖抱腿的動作。
婉娘一愣,哭聲都頓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南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