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中你廚中起火,火勢不偏不倚偏偏蔓延到了翊國公郭勛、內閣首輔李時的帳篷……”
說到這里,鄢懋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態,定定的盯著夏言的眼睛。
“……”
夏言雖面色微變,但表面上依舊鎮定如常。
鄢懋卿知道一些什么?
還是單憑臆想的陰謀論?
不過這件事情皇上早已知曉,事后還因他沒有獨自攬下罪責,嚴厲責備于他,并未生出疑心,亦并未追究。
何況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他也早會如愿坐上了內閣首輔的寶座,就算鄢懋卿胡言亂語,也絕不可能傷到他分毫。
只是……
夏言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陳英達與一眾庶吉士此刻正因鄢懋卿這番話,一齊目光狐疑的望向他。
他們顯然已經被鄢懋卿引導著,對此事產生了浮想?
不得不承認,鄢懋卿此刻那欲言又止的語氣,以及這件事中因果利弊,的確很容易引人浮想!
而浮想便會產生流言。
流言猛于虎也!
難道這就是鄢懋卿的目的,老夫若定要“公事公辦”,他就要甩老夫一身屎,敗壞老夫的名聲?
呵呵呵,想多了,此等故事老夫有的是撥亂反正的法子!
留白了片刻之后,見夏言遲遲沒有就范的意思。
鄢懋卿決定再加大一些力度,緊接著又道:
“如今上疏彈劾翊國公郭勛的刑道科給事中高時,其實是你私下的知己好友……”
“!”
夏言冷笑,這攻擊力還差點意思啊。
這又是在公然質疑他公私不分,結黨營私?
不過那又如何,老夫是清流,高時亦是清流,清流與清流之間怎能叫做結黨,只能說是欣賞!
只是……老夫與高時平日里只有私交,知道我二人之間關系的人朝堂中都是鳳毛麟角,鄢懋卿這么個新科進士怎會知道?
難道是郭勛查了出來,私下告訴他的?
若此事被皇上知道,是否會因此生疑,扳倒郭勛的事還能辦成么?
見夏言還是沒有太大反應,鄢懋卿當即又道:
“乾清宮掌事太監高忠……”
“夠了!你隨老夫進來!”
才剛開口,夏言眼皮便猛然一跳,終于不敢繼續托大,厲聲打斷了鄢懋卿。
隨后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掩住口鼻一馬當先走進了一旁的值房。
別的事都還好說,這件事卻絕不能外傳。
高忠是除了黃錦之外,最受當今皇上寵信的太監之一,否則又怎能成為乾清宮掌事?
而在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中,交結內官絕對名列前茅!
最重要的是,他與高忠的確私交甚密。
此前因事被皇上惱怒的時候,他不僅通過高忠的門路進獻玉器脫了罪,許多朝政大事也時常互相通氣,以求知己知彼。
這些事情皇上如今還被蒙在鼓里,不過若是通過鄢懋卿之口傳言出去,皇上心生芥蒂有意去查,想來查個透徹也不是什么難事。
如此一來,非但高忠恐怕大難臨頭,他這個內閣首輔也極有可能深受其害!
盡管僅憑這件事就想讓他倒臺也沒那么容易。
但是一個人捏死一只螻蟻不值得稱道,可倘若捏死這只螻蟻的時候被咬破了皮,那便已是大虧特虧!
為了區區一個鄢懋卿付出如此代價,實在得不償失!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些秘事的?
這就不可能是郭勛透露的了。
否則他不斷指使御史言官彈劾,郭勛那個直腸子為了報復,早就已經將此事稟報了皇上!
“是,閣老(孫子)。”
鄢懋卿終于不再多言,微微笑著跟進了值房。
……
“……”
看到這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陳英達與一眾庶吉士面面相覷,掩飾不住臉上的錯愕與震驚。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
鄢懋卿究竟是什么身份,為何他對夏閣老如此不敬,夏閣老非但沒有當眾發作,像此前那般公事公辦,還將他叫進了值房秘談?
高時是誰?
高忠又是誰?
鄢懋卿剛才究竟想說什么,為什么話都只說了一半,如此吊人胃口難道就不怕遭雷殛了?
“景卿賢弟,你這又是何苦……”
高拱亦是越來越看不懂鄢懋卿,內心擔憂不減。
通過昨晚的秉燭夜談,他與鄢懋卿的關系如今又近了一步,已經不再以“年兄”互稱,而是以字表兄弟相稱。
可是他依舊捉摸不透鄢懋卿的心思,正如這貨昨晚滿口答應前來翰林院報到,似乎已經是一副振作起來的樣子,今早到了翰林院卻忽然又拿出了一紙病狀要求續假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病狀上所寫的病情還是肺癆。
難道他會不知道一旦拿出這紙病狀,就算成功續上了假,同時也將永遠斷絕了他的前途?
而且高拱心里確信,鄢懋卿根本就沒患肺癆。
高拱此前在家鄉又不是沒見過癆病鬼,昨夜兩人秉燭夜談,大半夜鄢懋卿甚至連咳嗽都沒咳嗽一聲,這是癆病鬼的表現?
再者說來,他還聽說癆病鬼是不能飲酒的,受了酒水刺激極有可能喪命。
可鄢懋卿昨夜明顯沒少喝啊……
想著這些,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昨夜在房內與他說的事情,尤其是為大明一勞永逸解決韃子威脅的策略。
盡管直到現在,高拱對這個策略依舊心存疑慮,無法判斷鄢懋卿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細想起他當時的語氣來,倒是多少有那么點臨終托孤或臨行托事的味道。
所以……
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要做什么呢?
……
值房內。
“老夫只問一個問題,你究竟意欲何為?”
與鄢懋卿保持著距離,夏言目光警惕的問道。
“安全致仕(孫子)。”
鄢懋卿的回答極為簡短,也極為篤定。
“致仕?為何?”
“意欲偷雞不成,惹來滿朝憤懣,又遭皇上厭惡,不盡早致仕還能如何(孫子)?”
聽到這話,夏言終于收起了意外的表情,同時放下了掩著口鼻的手帕:
“你倒是個聰明人,押注不成,激流勇退。”
“你既然將病狀開成了肺癆,這是已經決意安全致仕之后,此生再不踏入官場一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