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地區(qū)把紅薯叫做紅苕,每一個經(jīng)歷了歷史困難時期的巴蜀人恐怕都有一段獨特的關(guān)于苦難、生計和美味的紅苕史,可以說是愛恨交織、恩怨糾纏。
周景明也不例外。
在蜀地,紅苕是高產(chǎn)作物,畝產(chǎn)可達三四千斤,曾是救荒食物的不二之選。
那時候,幾乎年年鄉(xiāng)下都要鬧春荒和夏荒,差不多二十多天的樣子,吃的幾乎都是紅苕干磨成粉,摻上應(yīng)季野菜做成的菜糊。
這樣的紅苕干,因為切片晾曬的時候沒有削皮,也沒有仔細(xì)去爛疤、挑蟲眼,全都帶著一絲苦澀味。
不過,渡荒嘛,有東西果腹就不錯了,誰還挑剔這點苦味兒。
在周景明的記憶中,那時候,不單白天吃紅苕稀飯,晚飯也是白水煮紅苕片兒湯,苞谷面都沒加,還是拌泡酸菜吃,吃得燒心,經(jīng)常反酸。
沈鳳琴還會弄來一些紅苕藤洗干凈,下鍋焯水,撈起來密密切碎,再和菜籽油炒香的泡酸菜、泡辣椒、泡姜一起炒,做下飯菜。
這樣的紅苕藤,一吃吃半碗,油水又極少,吃完不到一個小時,就感到癆腸寡肚,嘴里不住地流清口水。
周景明小的時候吃紅苕是真的吃怕了,以至于很長時間里,見到紅苕都頭疼,反而上了年紀(jì),能平和地想起。
他曾在途徑春城街邊烤紅苕的攤子上買過紅苕,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味道,而且還被騙了。
他沖著烤紅苕的攤主隨口問:“怎么賣?”
攤主答:“八塊!”
本想著是八塊錢一斤,結(jié)果過秤后,都拿到手里掰開了吃上了,被告知是八塊錢一兩,一個紅苕就是四十多塊錢!
只是四十塊錢而已,對于周景明當(dāng)時的身家來說,不值一提,但那種坑爹的感覺,又讓這紅苕味道變得更苦澀,吃了兩口,隨手就扔了。
現(xiàn)在,終于又有機會好好嘗嘗。
剛從灶膛柴灰堆里刨出的燒紅苕捧在手心里,燙得不停地在左右手間來回交換,又吹又拍,咬一口那金燦燦熟透了的苕肉,一股特有的香甜直竄鼻端,立時香透渾身上下,甜透五臟六腑。
周景明終于有了一種魂體相融的踏實感。
兒子歸家,雙親自然免不了盡可能地準(zhǔn)備一桌好飯。
沈鳳琴拿出家里存量不多的大米,在鍋中煮一煮,再用甄子蒸上,就忙著到屋外不遠(yuǎn)處的自留地里摘青菜。
周德同則是忙著將平日里舍不得吃,掛在灶頭上被煙熏火燎變得黢黑的臘肉取下一塊來,倒了熱水清洗,準(zhǔn)備好好炒上一大碗。
在臨近天黑的時候,鍋里燜著剛摘的青菜、臘肉的咸香混著柴火的氣息,在老屋的梁柱間流轉(zhuǎn)。
這一晚,爺倆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了,三口人聊到很晚,周景明問雙親的身體狀況,聽他們說村里的家長里短,而雙親則是問他的工作。
工作上的事兒,他們聽不懂,周景明告訴他們工作很順利就沒有再多問。
不過,話題很快又轉(zhuǎn)到周景明的終身大事兒上。
“有沒有相中的姑娘……”
“都二十六歲了,不能再耽擱了,你看看村里,像你這年紀(jì)的,娃兒都會打醬油了。”
“村里你王伯家的姑娘喜不喜歡?”
“你外婆家那邊有個叫小玉的妹兒長得水靈……”
周景明只是默默地聽著,微微笑著,不點頭也不搖頭,直到雙親都說得沒趣了,他才解釋:“我跟你們說過我的工作,常年在戈壁、山嶺那些荒無人煙的地方,一年到頭,也就只是在臨近年關(guān),風(fēng)雪實在太大,不方便工作,才有時間回來。
爸媽,你們別急,等我再努力努力,混到蹲辦公室了,不用天天往野外跑再考慮,不能耽誤人家不是。
再說了,我好歹也是有工作的人,想娶個媳婦還不簡單,就別操心了。
這事兒,我心里有數(shù),等到該娶的時候,一定給你們帶一個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勤勞能干,又孝順公婆的姑娘回來?!?/p>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走的淘金江湖路有多兇險,就不是女人能摻和的,現(xiàn)在考慮這種事兒,是害人害己。
或許像上輩子那樣,等到有錢了再找一個。
但周景明又有些猶豫。
上輩子沒能再見雙親,自己一個人闖蕩天涯,無牽無掛,無關(guān)情愛的女人輕易能用錢換了又換,但現(xiàn)在……貌似娶一個女人回家,幫忙照顧二老也是應(yīng)該,不能再像上輩子那樣,當(dāng)個“江湖浪子”。
不過,思來想去,匆忙間去相個親,隨隨便便娶一個,也不是自己心之所愿,還是果斷打消這個念頭。
雙親也不過四十七八歲的年紀(jì),來日方長。
沈鳳琴抽空,抱了被褥,到樓上鋪床鋪。
等到周景明上樓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看到床上換上了兩床全新的墊棉,蓋的被子也是新的,非常厚實。
床前貼心地放了個烤火用的烘籠,掀開被子還有兩個葡萄糖針?biāo)孔?,里面裝了開水,將被子都捂得暖融融的。
霎時,周景明覺得,這個老舊的,板壁有些漏風(fēng)的屋子是暖的,連帶著整個寒冬也跟著暖了。
這一晚,他睡得無比踏實,一覺醒來,外面天光大亮,聽到樓下傳來砰砰砰的砍剁聲,還有年輕男女說話的聲音。
周景明趕忙起床,換了留在家里的衣服,噔噔噔地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樓梯下到堂屋,看到屋外幫著忙碌的是自己的妹妹周星瑤和妹夫劉建峰。
“哥,你可真能睡,要是天晴,這個時候太陽都該曬屁股了!”
周星瑤正在給宰殺的老母雞拔毛,聽到周景明下樓的聲音,她回頭沖著他嬉笑。
“回來一趟不容易,連坐了好幾天車,就沒好好睡過一覺,回到家里睡踏實了,就不想醒來!”
周景明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睛,用五指釘耙隨便撓了撓頭發(fā):“妹子,妹夫,你們什么時候過來的?”
“今天一大早,媽就到家里去說你回來了,一年到頭,就只有這幾天能見面,反正現(xiàn)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兒,隔得又不遠(yuǎn),當(dāng)然要過來好好聚聚!”
周星瑤口齒伶俐些,是個敢說敢做的人。
妹夫劉建峰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性格還有些內(nèi)向,不善言辭,只是不時沖著周景明笑笑,然后就忙著低頭洗刮著準(zhǔn)備用來燉煮的豬肘。
周星瑤是前年結(jié)的婚,嫁在隔壁村,小兩口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性格上,一個強勢,一個溫和,日子談不上多好,但卻在嬉鬧中,將一個小家經(jīng)營得挺美滿。
周景明在外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小兩口幫忙照管著雙親,有點好吃好喝的,要么專門將雙親接過去,要么干脆做好了送來。
田地里的事兒,他們也沒少幫忙。
上輩子周景明從勞教農(nóng)場出來,回到家的時候,也是小兩口安排了跨火盆、換新衣除晦氣,并且給了他不少幫助,那筆去北疆淘金的花銷,就是他們湊的。
對自己的妹妹、妹夫,周景明是真的沒話說。
當(dāng)然,上輩子賺到錢了,也沒少在錢財上進行提攜。
只是,以劉建峰的性子,不適合那淘金江湖。
包括現(xiàn)在也一樣,如今的淘金環(huán)境,比五年后還要殘酷得多。
就這樣和和美美的,不驚擾到他們,周景明就覺得很好了。
他很清楚,等啟程前往北疆,這一切將是他心底,最后的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