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時,裹挾在這股洪流之中的所有人都被賦予了使命。
此時,生物學院的邱守誠教授就感覺自己的時代使命似乎已經走到盡頭了。
“邱教授,您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
系主任深深的看著他:
“現在報考古生物的學生越來越少,學院壓力也很大,計劃對學科進行一些調整。”
“你開的這門專業……今年報考人數一個都沒有,你看要不要考慮下換一門課程?”
主任的話,讓邱守誠有些沉默。
他的指尖在那份《專業調整意向表》上懸了許久,最終還是輕輕落到了“古生物學”四個字上。
這幾個字他寫了三十年,從板書上的遒勁有力,到如今教案上的斑駁淡痕,像極了實驗室里那些從地層深處挖出來的化石,明明承載著億萬年的故事,卻在時代的喧囂里漸漸失了聲。
“去年還有三個,今年一個都沒了啊……”
他低聲說著,聲音里帶著無比的遺憾。
古生物學向來都是冷門學科,報考人數一直不多,就算他們學校的這門學科在國內名列前茅,招生情況也是一年比一年嚴峻。
學生們更愿意報考人工智能、大數據這樣好就業的專業,沒有人愿意將未來投入到這樣一門要求高、難就業的專業上。
到了今年,更是已經面臨停招的困境……
見他沉默,系主任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
“如果你累了的話,教務處的崗位,活兒不重,績效也高一些,不用經常在外面跑,還能顧著家里。”
“您愛人那腿,不是一直盼望著您能按時回家陪她復健嗎?還有您孩子,不是剛結婚嗎?”
邱守誠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
上周他剛結束在西部高原考察的任務,冒著雨凌晨兩點回家,就看到妻子坐在客廳捶著腿。
妻子是中學地理老師,年輕時帶學生野外考察摔斷了腿,落下陰雨天就疼的毛病。
“守城,要不就算了吧?”
她當時按著他手背上的傷疤,那是去年在西南挖化石時被巖石劃傷的,“咱不跟石頭較勁了行不行?”
他沒回答,只是把她扶回床上。
那天夜里,他翻出已逝恩師給自己寫的信,上面寫著“古生物是讀星球的詩”。
現在想來,這詩大概是太晦澀了,年輕人更愛讀直白的白話。
“我……”
邱守城的肩膀一下子推搡下來,心中充滿了迷茫。
面前的系主任卻驚愕的抬頭,看向他的背后:
“校長,您怎么來了?”
邱守城跟著轉過身,看見校長正陪著兩個穿深色風衣的人站在門口。
校長朝主任使了個眼色:“你先出去一下,我們找邱教授說說話。”
這我的辦公室,讓我出去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而且有什么事情,要校長親自跑一趟的,還專門來我這里找人?
系主任心里嘀咕著,但能感受到校長話語中的不容置疑,只是古怪的看了一眼邱教授,然后默默的關上了門。
邱教授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校長這個時候來找自己干什么。
是學校決定砍掉自己這個專業嗎?
“老邱,這兩位是首都來的專員,他們有點事情要和你談。”校長介紹道。
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點頭,出示了一下證件,上面有鮮紅的國徽一閃而過。
“邱教授您好,我們是從國家人才數據庫里面了解到您的,聽說您在‘早期脊椎動物演化與形態突破’方向有深入研究,是嗎?”
“是,是的。”
邱守城有些無所適從。
自己的方向主要聚焦于生物演化早期多樣性發展的領域,提出過多種生物演化的可能性方向和生物習性假設。
但是在生物種類早已經定型的現在,這個方向被主流學界視為“邊緣猜想”。
畢竟,單論對于生物演化,公眾和學界顯然都更關注今后的可能演化方向。
誰會去關心那些以前不存在,以后也不可能存在的生物演化形態角度?
“邱教授,不用緊張。”
穿風衣的男人面容和緩了些許,遞過來一份文件:
“我們有個項目很需要您的專業知識,但是相關內容絕密,邀請您參加,一旦接受,您將簽署終身保密協議,身份休眠,時間不確定,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出現在公眾的面前。”
他深深的看著邱守城:
“您有1小時的時間考慮。”
突如其來的信息讓邱守城的大腦一片空白。
絕密?身份休眠?與世隔絕?
有腿傷的妻子、剛成家的兒子、還沒出生的孫兒……一幅幅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陷入短暫的天人交戰。
但,緊接著。
“國家需要你!”
這個聲音在他心中激蕩,忽然之間蓋過了所有的念頭,他臉上的迷茫和學術的推搡一掃而空,疲憊的雙眼忽然亮起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
他眼神陡然銳利,脊背挺直:
“不需要1小時。”
“我愿意。”
“我接受。”
兩個專員對他的果斷似乎并不意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先前說話的那個專員提醒道:
“任務緊急,您可以給家里打個電話,但要注意保密。”
詳細告誡了一下注意事項之后,邱守城平穩了一下呼吸,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芳,是我。有急事跟你說。”
“老邱?什么事?正做飯呢,兒子和媳婦來了,晚上……”
對面傳來炒菜的聲音。
“聽著芳,我……”
邱守城打斷,語速略快:“我的研究出現了突破性進展,國家很重視,要成立專門的調研組,我要出差一趟。”
“進展?去哪?多久?怎么沒聽你提過?”
“你就別問了……但是短期內不能聯系。”
對面炒菜的聲音驟然停止。
妻子陳芳的聲音拔高,難以置信:
“什么?不能聯系?你開什么玩笑!孫兒過幾個月就要出生了!你那個破專業還能有什么突破性進展,是不是學院又搞什么幺蛾子,還是你在外面有相好了……”
邱守城連忙打斷,聲音發顫但堅定:
“芳!是真的!國家需要!證件、手續已經辦完了……我必須去!”
“必須去!你拍拍屁股就走了我怎么辦?一個人守著這間老房子嗎!國家缺你一個教生物的……”
聽著妻子突然的崩潰,邱守城眼眶通紅,緊握電話的指節發白,聲音沉重:
“對不起芳,但是我必須走,為了更重要的事……”
“我的私房錢,卡在書桌的第三個抽屜夾層,密碼是兒子生日,你拿出來給就當給孫兒的紅包,房子……你要不就賣了,搬去跟孩子一起住……”
“……”
妻子的哭聲漸小,只是微微的抽泣著,接下來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她的憤怒似乎被老伴話語中那不容置疑的沉重和決心澆滅了。
她太了解老伴,他不是拋家舍業的人,除非……除非那“國家需要”真的重如泰山。
妻子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鼻音和深深的不舍:
“老邱……”
“一定要……活著回來。”
“我和孩子們等你。”
最后一句輕的像嘆息。
卻幾乎讓邱守城握不住手機。
“嗯,保重。”
電話掛斷,邱守城沉默了片刻,隨后腦袋抬起,眼里已經沒有了任何的不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赤忱和期待:
“兩位專員,我們走吧。”
辦公室的門打開,邱教授在兩位專員的簇擁下,向著樓道走去,挺拔的背影漸漸隱沒在盡頭的陰影里。
后面的系主任驚異的看著邱教授的背影。
不知為何,他總感覺這位老教授的背脊仿佛挺拔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