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了!
不是烏云遮蔽,而是被一片驟然升騰而起的、遮天蔽日的黑云所籠罩!那是成千上萬支離弦的狼牙箭!箭鏃密集如蝗,撕裂空氣,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凄厲尖嘯!它們在空中劃出無數道代表著絕對死亡的拋物線,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傾盆暴雨,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朝著河灘上那兩個渺小的身影,無差別地覆蓋下來!
死亡的陰影,瞬間吞噬了一切!
裴旻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死亡的烏云在自己眼中急速放大!瞳孔里倒映出無數閃爍著寒芒的箭尖!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
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萬箭穿心已成定局的剎那!
阿蕪動了!
不是躲避,不是格擋!她的動作快如鬼魅,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在箭雨即將臨身的瞬間,她猛地撲向裴旻!不是擁抱,而是如同捕食的兇獸,狠狠將他撲倒在地!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翻滾著摔向旁邊一處被積雪半掩的、廢棄的渡口棧橋殘骸!
轟隆!
沉重的撞擊聲!腐朽的木板被砸得碎裂開來!
幾乎就在兩人身體被棧橋殘骸陰影吞沒的同一剎那!
咄!咄!咄!咄!咄!
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箭矢攢射聲如同暴雨般砸落!無數箭矢狠狠釘入他們剛才站立位置的凍土和積雪之中!力道之大,深入半尺!更多的箭矢則射中了棧橋殘骸腐朽的木板和支柱,發出沉悶的撞擊和碎裂聲!木屑混合著雪沫四濺飛揚!
箭雨覆蓋的死亡區域,離他們翻滾藏身的陰影邊緣,不過咫尺之遙!
裴旻被阿蕪死死壓在身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滿是碎木的河灘凍土上,劇痛讓他眼前發黑。鼻端充斥著阿蕪身上那股混合著血腥、藥草和冷冽香氣的奇異味道,還有死亡箭雨掀起的泥土和朽木的氣息。他腦中一片混亂,裴敦復的名字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神經,城頭的無情箭雨更是徹底粉碎了他最后一絲幻想!
阿蕪撐起身體,灰色的斗篷上沾滿了木屑和雪泥。她看也沒看近在咫尺、兀自顫動的箭桿森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死死盯著裴旻,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她猛地抓住裴旻的衣領,力量大得驚人,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寒冰:
“想活命?想送信?”她另一只手閃電般指向不遠處河灘上被遺棄的、幾口散落的、用來裝殮陣亡士兵的薄皮棺材!“進去!”
裴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利用棺材偽裝!他沒有任何猶豫,求生的本能和對情報的執念壓倒了一切!他猛地發力掙脫阿蕪的手,連滾帶爬地撲向最近的一口棺材!棺材蓋半開著,里面空空蕩蕩,散發著一股劣質桐油和死亡混合的怪味。
他手腳并用,異常狼狽地翻身滾了進去!冰冷的木板緊貼著身體。
阿蕪的動作比他更快!在裴旻滾入棺材的同時,她已經如同獵豹般竄到棺材旁,雙手抓住沉重的棺蓋,猛地發力合攏!
轟!
棺蓋與棺身撞擊,發出沉悶的巨響!刺鼻的桐油味瞬間充斥了狹小的空間!眼前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緊接著,外面傳來重物拖動和壓上棺蓋的聲音!是阿蕪在利用殘骸固定棺材!隨后,是阿蕪自己翻滾進入旁邊另一口棺材的聲響,以及棺蓋合攏的悶響!
黑暗!絕對的黑暗!冰冷!狹窄!桐油和死亡的氣息濃烈得令人作嘔!裴旻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肋下的傷口,帶來尖銳的疼痛。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桐油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
城頭的箭雨似乎停歇了一瞬?不!是第二輪覆蓋前的短暫間隙!
他聽到了!沉重的、雜亂的腳步聲!胡人首領的咆哮!叛軍士兵的呼喝!他們沖過來了!就在河灘上!就在棺材外面!
“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胡人首領那帶著異域腔調的怒吼近在咫尺!
“在那!棺材!”一個叛軍士兵尖利的叫聲響起!
腳步聲迅速逼近!朝著他們藏身的棺材圍攏過來!
完了!被發現了嗎?裴旻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限!他屏住呼吸,右手死死攥住腰后那冰冷的匕首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轟鳴!
就在這時——
“砰!砰!砰!”
沉重的敲擊聲猛地響起!是刀柄或者槍桿狠狠砸在棺材板上的聲音!震得裴旻藏身的棺材嗡嗡作響!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出來!”叛軍士兵的厲喝如同炸雷,就在棺材板外響起!
裴旻咬緊牙關,身體蜷縮得更緊,如同一張拉到極致的弓!他等待著棺蓋被掀開,等待著冰冷的刀鋒刺入!袖中那半張密信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幾乎要嵌入皮肉!拼了!就算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力量灌注于握著匕首的右臂!
然而,預想中的掀棺并沒有立刻發生。
外面似乎響起了一陣低語和爭執。
“……頭兒,這棺材……晦氣!里面裝過死人的!”一個叛軍士兵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猶豫和忌諱。
“晦氣?媽的!那兩個唐狗殺了我們的人!搶了我們的密信!還知道崔將軍的大計!不抓住他們,大帥怪罪下來,你我都得被點了天燈!”另一個聲音兇狠地反駁。
“撬開看看!說不定就躲在里面裝死!”胡人首領粗嘎的聲音帶著不耐煩。
裴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聽到了鐵器插入棺蓋縫隙的刺耳摩擦聲!是撬棍!
吱嘎——!
令人牙酸的木頭撕裂聲響起!棺蓋被撬開了一道縫隙!一道昏沉的天光混合著冰冷的空氣猛地灌了進來!刺得裴旻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完了!暴露了!
就在這生死立判的瞬間——
“住手!”一聲威嚴的斷喝猛地從靈武城頭方向傳來!如同驚雷炸響!
河灘上所有的動作瞬間停滯!
裴旻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看到了!一支通體漆黑、纏繞金紋、如同毒龍般猙獰的重型弩箭(床弩箭矢),正穩穩地架在城頭垛口!粗如兒臂的箭桿散發著森然殺氣!巨大的三棱精鋼箭鏃在昏沉天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正冷冷地指向……河灘上那群圍在棺材邊的胡人和叛軍!
弩箭之后,是一個披著明光鎧、頭盔上紅纓烈烈如火的身影。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壓和冰冷的殺意!
“靈武城下,豈容爾等宵小放肆!”那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金鐵交鳴,“再敢靠近河岸一步,此箭——便是爾等下場!”
威脅!**裸的、不容置疑的威脅!
那巨大的弩箭,足以將人連同戰馬一起釘穿在地!其威懾力,遠非尋常弓箭可比!
胡人首領和叛軍士兵們僵住了。他們看著那指向自己的、代表著絕對毀滅力量的巨大箭鏃,臉上充滿了驚怒、不甘,但更多的,是無法掩飾的恐懼!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兇悍如他們,也不得不低頭。
“……走!”胡人首領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充滿怨毒的字眼,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幾口棺材,又極其不甘地望了一眼城頭那巨大的弩箭,猛地一揮手。
腳步聲和咒罵聲漸漸遠去。胡人和叛軍的身影,在風雪中不甘地退卻,消失在河灘遠處。
危機……暫時解除了?
裴旻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但身體依舊僵硬地蜷縮在冰冷的棺材里。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城頭的弩箭緩緩移開了方向,但那種被無數雙眼睛冷冷注視的感覺并未消失。靈武,近在咫尺,卻又如同隔著一道無形的、充滿猜忌和殺意的天塹!
就在這時,旁邊阿蕪藏身的那口棺材里,傳來極其輕微的、指甲刮擦木板的聲音。
篤、篤、篤。
三下短促,兩下綿長。是約定的暗號——暫時安全,等待機會。
裴旻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冰冷的棺壁緊貼著他的身體,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真實。袖中的密信依舊滾燙。裴敦復……阿蕪……血債……無數混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在腦中撕咬。
他需要時間!需要思考!需要……活下去!
時間在冰冷的黑暗和濃烈的桐油味中,粘稠而緩慢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河灘上的風聲,遠處靈武城頭隱約的刁斗聲,甚至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都被這狹小的空間無限放大。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風雪似乎更大了,嗚嗚的風聲如同鬼哭,從棺材板的縫隙里鉆進來。
突然,一陣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河灘的寂靜!不是零散的叛軍或胡人,而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裴旻的心猛地一緊!全身肌肉再次繃緊!是靈武城里的守軍?!
腳步聲在他們藏身的棺材附近停下。一個低沉、帶著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聲音響起:
“搜!仔細點!所有可疑之物,包括這幾口棺材,全部帶回城中!嚴加查驗!”
“喏!”士兵們齊聲應答。
緊接著,是士兵們散開搜索的腳步聲,翻動殘骸的聲音。
裴旻的心沉了下去。帶回城中查驗?那和落入叛軍手中有什么區別?一旦開棺……
“頭兒,這幾口棺材……”一個士兵的聲音靠近了裴旻藏身的棺材。
“一起帶走!”那個低沉的聲音命令道。
裴旻聽到了繩索捆縛棺材的聲音!聽到了士兵們發力抬動棺材的號子聲!
他藏身的棺材猛地一晃!隨即被抬離了地面!身體在狹窄的空間里隨著抬動而晃動、碰撞!腐朽的棺板發出不堪重負的**!
被發現了?還是要被當做可疑物品處理掉?裴旻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限!匕首再次滑入掌心!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殘酷的清醒。
棺材被抬著移動。顛簸。晃動。透過縫隙,能看到外面移動的、被雪覆蓋的河灘景象,然后是……靈武城那巨大、厚重、布滿防御工事的城門在緩緩打開!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滿全身。是生路?還是……通往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棺材被抬著,穿過了那巨大城門投下的陰影。光線驟然一暗,隨即是甕城內部特有的、帶著回音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
“放下!”那個低沉的聲音再次命令。
哐當!哐當!
幾聲悶響,幾口棺材被重重地放在了堅硬冰冷的地面上。裴旻被震得一陣氣血翻騰。
“開棺查驗!”命令聲冷酷無情。
完了!裴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他握緊了匕首!準備迎接最后的搏殺!
腳步聲靠近了他藏身的棺材。鐵器插入棺蓋縫隙的刺耳摩擦聲再次響起!
吱嘎——!
棺蓋被撬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昏黃的火把光芒透了進來!一張士兵的臉出現在縫隙外,帶著警惕和一絲……好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慢著!”一個清朗、帶著一絲慵懶、卻又隱含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
撬棺的動作瞬間停滯!
裴旻透過縫隙,看到了!一個身著青色文士袍、外罩玄狐裘的身影,正踱步而來。火光映照下,那人面容清癯,三縷長須,眼神銳利如電,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身后跟著兩名按刀而立的魁梧侍衛。
“郭……郭長史!”負責搜查的低級軍官連忙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敬畏。
郭長史?裴旻腦中飛快閃過靈武城中的重要人物——太子身邊,確有幕僚長史姓郭,名子儀?不,不對!是郭……郭……他一時想不起全名。
那郭長史擺了擺手,目光掃過地上幾口棺材,最終落在裴旻藏身的那口上,眼神似乎有意無意地在那道縫隙上停留了一瞬。
“兩軍交戰,尸骸遍地。幾口薄棺,能藏什么?”郭長史的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淡然,“不過是些無處安葬的孤魂野鬼罷了。抬去義莊,尋個地方安置了便是。莫要在此耽擱,污了甕城重地。”
“是!謹遵長史吩咐!”軍官不敢有絲毫違逆,連忙應聲。
撬棍收了回去。棺蓋縫隙外的士兵臉孔消失了。
裴旻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胸腔一半!冷汗幾乎浸透了內衫!是……得救了?這位郭長史……是無心之言?還是……有意為之?
棺材再次被抬起。這一次,是朝著城內更深處移動。穿過甕城,光線更加昏暗。裴旻透過縫隙,看到兩側是高聳的城墻和巡邏士兵晃動的火把光影。空氣中彌漫著煙火、馬糞和一種大軍云集特有的汗味和鐵銹味。
最終,棺材被抬進了一處更加陰冷、散發著濃重霉味和石灰氣息的地方。義莊。
棺材被隨意地堆放在角落。抬棺士兵的腳步聲遠去。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
黑暗中,只剩下死寂。還有……旁邊棺材里,阿蕪那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聲。
裴旻緊繃的神經終于徹底松弛下來。巨大的疲憊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襲來。他躺在冰冷的棺底,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桐油和朽木氣味。袖中的密信已被汗水徹底浸透。靈武……他終于進來了!情報……有希望了!
然而,阿蕪最后那句話,如同毒蛇般再次噬咬著他的神經。
裴敦復……血債……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當務之急,是送出情報!是聯系上太子的人!
他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義莊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風穿過破窗的嗚咽聲。
時機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用力,小心翼翼地向上頂去。棺蓋雖然沉重,但并未釘死。之前被撬開過縫隙,再加上他蓄力一頂——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棺蓋被頂開了一條足以讓他鉆出的縫隙!
新鮮的、冰冷的空氣猛地涌入!裴旻貪婪地吸了一口,肺部一陣刺痛。他雙手撐住棺沿,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義莊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盞長明燈在角落里散發著慘綠的光芒,映照著停放在四周的幾排蒙著白布的尸體輪廓,陰森可怖。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石灰和**的氣息。
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無人看守。只有風聲。
他雙手用力,支撐著身體,準備從棺材里翻出去。
就在他上半身剛剛探出棺材、雙腳還留在棺內的瞬間——
異變陡生!
旁邊那口阿蕪藏身的棺材,棺蓋猛地被一股巨力從內部掀飛!腐朽的木板四分五裂!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破碎的棺材中暴射而出!快如閃電!正是阿蕪!
她手中,赫然握著那把暗紅色的妖異長刀!刀光在昏暗的義莊內劃出一道凄厲的血色匹練!目標,不是裴旻,而是——
義莊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木門!
轟!
一聲巨響!木屑紛飛!那看似厚重的木門,竟被她一刀劈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義莊里如同驚雷!瞬間打破了死寂!
“有刺客!”
“在義莊!”
外面立刻響起了巡邏士兵驚怒的呼喝聲!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如同潮水般朝著義莊方向涌來!
裴旻驚駭欲絕!她瘋了嗎?!為什么要主動暴露?!
然而,阿蕪劈開門后,并未立刻沖出去!她猛地轉身!那雙深不見底、燃燒著冰冷恨意的黑眸,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死死地釘在了剛剛探出半個身子、僵在棺材邊的裴旻臉上!
她的嘴角,再次勾起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弧度!
“裴大人,”她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吹過,清晰地穿透了士兵逼近的喧囂,“你我的賬……”
她的話音未落,身體已化作一道灰色的殘影,毫不猶豫地從那劈開的門洞中疾射而出!瞬間消失在門外昏暗的街道陰影中!
“抓住她!”
“別讓她跑了!”
士兵們的怒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瞬間充斥了義莊外的街道,朝著阿蕪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整個義莊,瞬間只剩下裴旻一人!他半個身子探在棺材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陷阱!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她帶自己入城,不是為了送情報,而是為了……將自己置于這孤立無援、百口莫辯的絕境!她主動暴露,引走追兵,卻將自己徹底暴露在靈武守軍的視線之下!一個身份不明、藏身棺材、與“刺客”同行的可疑分子!
裴旻猛地回過神!不能留在這里!必須立刻離開!
然而,晚了!
義莊那扇被劈開的破門處,火光猛地大亮!十幾名全副武裝、刀槍出鞘的靈武守軍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了進來!冰冷的矛尖和刀鋒瞬間將他團團圍住!無數道充滿警惕、懷疑和殺意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狠狠釘在他的身上!
為首一名隊正,手中橫刀直指裴旻的咽喉,厲聲喝問,聲音在空曠陰森的義莊里回蕩:
“你是何人?!同黨何在?!”
冰冷的矛尖帶著死亡的寒氣,密密麻麻地指向裴旻的咽喉、心口、腰腹!將他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士兵們臉上混雜著緊張、憤怒和一絲被愚弄的羞惱,在義莊昏慘的長明燈光下,如同廟宇里猙獰的護法神將。
“說!剛才那女刺客是誰?你們混入靈武意欲何為?!”隊正的橫刀又逼近了一分,刀鋒幾乎要觸到裴旻的皮膚。
裴旻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如同被抽打的陀螺。阿蕪的背叛,裴敦復的血債,此刻都成了催命的符咒。他不能提密信!那只會讓守軍更加懷疑他是叛軍派來的細作,用假情報設下的又一個陷阱!他必須證明自己的身份!立刻!
“我乃東宮千牛備身裴旻!”他強壓下翻涌的氣血,迎著那冰冷的刀鋒,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聲音在義莊陰冷的空氣中顯得有些嘶啞,“有太子殿下親賜魚符為證!就在我懷中!”他努力挺直脊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但被汗水浸透的破衣和滿身木屑污垢,實在難以支撐起一個東宮侍衛的威嚴。
“魚符?”隊正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警惕絲毫未減。他使了個眼色。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按住裴旻的肩膀,另一只手探入他懷中摸索。
冰冷的、帶著汗漬的手指在胸前摸索。裴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魚符!那是他身份的唯一證明!他貼身收藏,從未離身!
士兵的手猛地頓住!隨即掏了出來!
火光下,那士兵攤開手掌——掌心躺著的,并非預想中代表東宮侍衛身份的鎏金銅魚符,而是一塊……普通的、邊緣磨損的青色石牌!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安”字!那是他為了偽裝成收尸人,從亂葬崗尸體上扒下來的、最底層的燕軍雜役身份牌!
嗡——!
裴旻只覺得腦袋里一聲巨響!眼前瞬間發黑!如墜冰窟!
完了!魚符呢?!他的魚符呢?!什么時候被換掉了?!是阿蕪?!是她撲倒自己時?還是在地道里?那女人……她早就計劃好了一切!
“媽的!敢耍老子!”隊正看到那塊“安”字石牌,眼中瞬間燃起被戲弄的暴怒火焰!他猛地揚起刀背,狠狠砸在裴旻的肩頭!
砰!
沉重的力道讓裴旻悶哼一聲,半邊身子瞬間麻木,整個人踉蹌著摔回冰冷的棺材里!腐朽的棺板發出一陣**。
“綁了!堵上嘴!押下去嚴加拷問!”隊正的聲音充滿了戾氣,“這雜種定是燕賊派來的細作!和那女刺客是一伙的!想里應外合!”
士兵們一擁而上!粗糲的繩索瞬間纏繞上身,勒進皮肉!帶著汗臭和血腥味的破布狠狠塞進口中!裴旻奮力掙扎,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怒吼,眼中噴薄著滔天的怒火和不甘!密信!靈武!情報!巨大的絕望和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屈辱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被粗暴地從棺材里拖了出來,像一袋破敗的貨物。冰冷的石板地面硌著身體。士兵們拖拽著他,朝著義莊外走去。透過被劈開的門洞,他看到外面火把通明,人影幢幢,整個區域似乎都已被驚動。
就在他被拖出義莊大門,即將被投入更深的黑暗牢籠時——
“且慢。”
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士兵們的嘈雜。
裴旻被拖拽的動作猛地一滯。他艱難地扭過頭。
火光映照下,只見那位之前下令將他們安置在義莊的郭長史,正負手立于階上。玄狐裘在夜風中輕輕拂動,清癯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掃過被捆縛堵嘴、狼狽不堪的裴旻,又瞥了一眼那口破碎的棺材和旁邊被掀開的薄棺。
“郭長史!”隊正連忙躬身行禮,語氣恭敬,“此獠身份可疑,身藏叛軍腰牌,又與其同黨(指阿蕪)藏身棺中,行跡鬼祟!末將正要將其押入大牢,嚴刑審問其同黨下落及混入靈武之陰謀!”
郭長史緩步走下臺階,來到裴旻身前。他并未理會隊正的匯報,目光落在裴旻被繩索勒緊、塞著破布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翻涌的憤怒、絕望和不甘。
“陰謀?”郭長史淡淡地重復了一遍,嘴角似乎又浮現出那種若有若無的笑意,“若真是里應外合的細作,豈會如此輕易暴露行藏?先以棺槨為掩,后又自毀門戶,引兵來捕……此等行徑,倒像是……”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裴旻那身破爛的收尸人裝束,以及身上沾染的、來自長安的、特有的污穢和血腥氣息。
“……像是走投無路,慌不擇路之人。”他下了結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士兵耳中。
隊正一愣,臉上露出遲疑:“長史的意思是……”
“此人身份雖疑,其同黨(阿蕪)亦在逃。”郭長史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旻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然其形貌狼狽,氣息衰微,不似悍匪。貿然下獄拷掠,若熬刑不過死了,線索便斷了。倒不如……”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
“尋個穩妥地方,先行關押,嚴加看守。待其同黨落網,或查清其底細,再做區處不遲。”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那幾口棺材,“眼下城中……能關押這等‘不祥’之人的穩妥之地,倒也不多。”
隊正立刻會意,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長史明鑒!末將明白!這就將他押去……西城根那處廢棄的……‘幽窖’!那里深埋地下,僅一出口,派重兵把守,保管萬無一失!任他插翅也難飛!”
幽窖?裴旻心中一凜。聽起來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郭長史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便帶著侍衛飄然而去,玄狐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火把光影的盡頭。
“帶走!”隊正不再猶豫,厲聲下令。
裴旻被粗暴地架起,拖拽著離開義莊。這一次,方向是靈武城內更偏僻、更陰暗的角落。他無法反抗,也無法出聲,只能任由絕望和冰冷的寒意一點點侵蝕四肢百骸。袖中那半張密信,緊貼著被繩索勒緊的手臂,如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靈武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情報……還有希望嗎?
士兵們拖拽著他,穿行在靈武城深夜的街巷。燈火稀疏,巡邏的士兵小隊明顯增多,氣氛肅殺。顯然阿蕪的逃脫和義莊的騷動,已驚動了整個城防。
最終,他們來到西城根一處極其荒僻的角落。這里靠近城墻根,幾間低矮破敗、早已廢棄的土坯房歪斜地立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惡臭。
士兵在一間看似最不起眼的土坯房前停下。隊正掏出一把巨大的鐵鑰匙,費力地打開了房門上銹跡斑斑的重鎖。一股更加陰冷、潮濕、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門內,并非房間,而是一個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粗糙的石階通往深不見底的地下。
“下去!”隊正粗暴地將裴旻往前一推。
裴旻踉蹌著跌入洞口,順著陡峭冰冷的石階滾落下去!砰!重重摔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塵土飛揚。口中塞著的破布讓他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哼。
頭頂傳來沉重的關門聲和落鎖的哐當巨響!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也被徹底隔絕!
絕對的黑暗和死寂瞬間將他吞噬!冰冷刺骨的地氣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仿佛要凍結他的骨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霉味和一種陳年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幽窖!名副其實!
裴旻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劇烈的喘息牽動著肩頭的傷痛和肋下的劃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土和絕望的味道。黑暗如同實質的墨汁,沉重地壓迫著眼球。他試圖活動身體,但繩索捆得極緊,勒得他血脈不暢,手腳麻木。口中的破布塞得嚴嚴實實,只能發出嗚嗚的悶響。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中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寒冷、傷痛、饑餓、干渴,以及那無邊的絕望,如同無數只冰冷的螞蟻,啃噬著他的意志。袖中的密信緊貼著皮膚,那微弱的觸感,是支撐他不至于徹底崩潰的唯一念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
頭頂那扇厚重的門,終于再次傳來開鎖的聲響!
嘎吱——哐當!
沉重的門板被推開。一道昏黃搖曳的火光,順著陡峭的石階投射下來,驅散了下方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腳步聲響起。不止一個人。步伐沉穩。
裴旻艱難地抬起頭,火光刺得他瞇起了眼睛。他看到兩個身影順著石階走了下來。前面一人舉著火把,是看守的士兵。后面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厚重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剛硬的下巴。
士兵舉著火把停在臺階中段,警惕地盯著裴旻。那披著斗篷的高大身影則獨自走下最后幾級臺階,來到了裴旻面前。
火光跳躍著,映照著斗篷人高大的輪廓。他沉默地俯視著地上如同爛泥般的裴旻。片刻后,他緩緩蹲下身。
一只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大手伸了出來,動作并不粗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扯掉了塞在裴旻口中的破布!
“呃……嗬……”驟然涌入的空氣讓裴旻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
那斗篷人并未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待裴旻的喘息稍稍平復,他才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幽窖死寂的空氣里:
“裴敦復的女兒……她在哪?”
裴旻的咳嗽猛地停住!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又是裴敦復!又是阿蕪!
他猛地抬起頭,試圖看清斗篷下那張臉!火光搖曳,只能看到兜帽下陰影中,一雙銳利如鷹隼、仿佛燃燒著某種壓抑火焰的眼睛!
“你是誰?!”裴旻的聲音嘶啞干裂,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斗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那只大手再次伸出,這一次,目標卻是裴旻被繩索緊縛在身后的雙手!
裴旻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他要干什么?!
然而,預想中的傷害并未發生。斗篷人的手指異常靈活,如同解索的工匠,快速而精準地在裴旻手腕的繩結處撥弄了幾下!
啪嗒!
繩結應聲而開!緊勒的繩索瞬間松弛!
緊接著,是腳踝上的繩索也被迅速解開!
束縛驟然解除,血液回流帶來的刺痛讓裴旻悶哼一聲,但隨之而來的是久違的、對身體的掌控感!
斗篷人做完這一切,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艱難活動著手腕腳踝、試圖從冰冷地面爬起來的裴旻。火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搖曳的陰影,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神秘而充滿壓迫感的氣氛中。
“她拿走了你的魚符,也拿走了你的身份。”斗篷人的聲音低沉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現在,整個靈武城,都知道你是那個刺殺守軍、制造混亂的‘女刺客’的同黨,是燕賊派來的細作裴旻。”
裴旻掙扎著半跪起身,聞言猛地抬頭,眼中噴薄出屈辱和憤怒的火焰!
“我沒有!我是……”
“你是誰不重要。”斗篷人打斷了他,聲音帶著一種冷酷的穿透力,“重要的是,太子行轅的衛率府,半個時辰前,收到了一份以‘東宮千牛備身裴旻’之名投遞的密信。”
密信?!
裴旻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狂跳!難道是……
“信中所言,叛將崔乾佑將于臘月初七,率輕騎精銳,假道隴山,迂回靈武西原,意圖截斷我軍糧道。懇請太子殿下速發精兵,于西原設伏,一舉殲敵。”斗篷人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是那半張密信的內容!一字不差!阿蕪!是她!她不僅拿走了自己的身份魚符,還利用它去投遞了情報?!她……她到底想干什么?!一面將自己置于死地,一面又去送情報?
巨大的荒謬感和混亂如同漩渦,幾乎要將裴旻吞噬!
“這情報……是真的!”裴旻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我親眼所見!那半張密信……”
“真假與否,自有殿下與諸公判斷。”斗篷人再次打斷他,語氣淡漠,“但,衛率府同時也收到了一份來自長安叛軍控制區的密報。”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兜帽下的陰影仿佛更加深沉。
“密報稱,安祿山麾下有一女諜,名喚‘血羅剎’,精擅易容,心狠手辣。近日已成功潛入靈武。此女……背上刺有范陽山川秘圖,以此為記。其任務之一,便是利用一份精心偽造、半真半假的‘崔乾佑奇襲糧道’之情報,誘使我軍主力調離靈武,于西原設伏……屆時,叛軍主力將趁靈武空虛,猛攻東門!”
轟——!
斗篷人的話,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裴旻的頭頂!將他整個人都劈得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偽造?誘敵?調虎離山?靈武東門?!
阿蕪……血羅剎?背刺秘圖……安祿山麾下的女諜?!
巨大的沖擊讓他幾乎無法思考!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那份密信是誘餌……那么……那么自己拼死送來的情報,非但不是希望,反而是葬送靈武、葬送太子的致命毒藥?!
“不……不可能!”裴旻的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她……她殺了叛軍軍官!她……”
“殺個把叛軍軍官,換取信任,對‘血羅剎’而言,算得了什么?”斗篷人的聲音冷得像冰,“安祿山為了取信史思明,連自己親子都能殺。一個軍官,一條命,換整個靈武城,換大唐最后的希望……這買賣,太值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裴旻的心窩!將他最后一絲僥幸和幻想徹底擊碎!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絕望!前所未有的絕望!比在亂葬崗被發現時更甚!比在靈武城下被萬箭所指時更甚!他以為自己穿過了地獄,送來了希望的火種,卻親手遞上了焚毀一切的烈焰!他以為阿蕪是復仇的使者,卻可能是索命的羅剎!
“為……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裴旻抬起頭,死死盯著斗篷人兜帽下的陰影,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斗篷人沉默了片刻。幽窖里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裴旻粗重的喘息。
“因為,”斗篷人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太子殿下,信了那份密報。”
裴旻的心猛地一沉!如墜深淵!
“衛率府已按密信所請,點齊精兵,由大將仆固懷恩率領,連夜拔營,開赴西原……設伏去了。”斗篷人的聲音如同喪鐘,敲在裴旻的耳膜上,“此刻,靈武城內……守備空虛。”
轟隆!
裴旻只覺得天旋地轉!最后一絲力氣也被抽空!他身體一晃,頹然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一片塵土。
完了……全完了……情報是假的……靈武……要丟了……太子……大唐……
無邊的絕望和巨大的負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冰冷和疼痛,只剩下靈魂被撕裂的麻木。
斗篷人靜靜地俯視著癱坐在地、如同失去靈魂的軀殼般的裴旻。火光在他身后跳躍,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射在幽窖冰冷的石壁上。
“現在,”斗篷人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打破了死寂,“告訴我,裴敦復的女兒,‘血羅剎’阿蕪……她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哪里?”
裴旻空洞的雙眼緩緩抬起,望向斗篷人兜帽下的黑暗。那里,仿佛有無形的火焰在燃燒。
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阿蕪……那個背負著血海深仇、又可能是安祿山麾下最致命毒牙的女人……她在哪里?他怎么會知道?
然而,就在這巨大的絕望和混亂中,一個極其細微、幾乎被他忽略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地道……棺材鋪……長安……
他猛地想起了!在長安,他第一次被阿蕪拽入密道時,那條地道……似乎連通著一家……棺材鋪的后院!那家鋪子……好像叫什么……“壽安坊陳記”?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混亂。他甚至無法分辨這是真實的記憶,還是絕望中的臆想。
斗篷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眼神中極其細微的變化。他蹲下身,湊得更近。那股混合著皮革、汗水和某種冷硬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兜帽的陰影幾乎籠罩了裴旻的臉。
“想起什么了?”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裴旻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巨大的心理掙扎撕扯著他。說出這個地點?如果阿蕪真是血羅剎,那里可能是陷阱!如果……如果她不是……那里可能是她最后的藏身之所,也是自己洗刷冤屈、甚至阻止靈武陷落的唯一線索……
時間仿佛凝固。幽窖里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裴旻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最終,那半張密信帶來的如山重負,那對靈武城和太子安危的刻骨焦慮,壓倒了一切個人安危的考量。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用盡全身力氣,從干澀灼痛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
“……長安……壽安坊……陳記……棺材鋪……”
聲音嘶啞微弱,卻如同耗盡了他最后一絲生命。
斗篷人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裴旻一眼,那眼神在火光的跳躍下顯得異常復雜。隨即,他猛地站起身。
“看好他。”斗篷人對臺階上舉著火把的士兵丟下一句命令,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踏上了冰冷的石階。厚重的斗篷在身后翻卷,帶起一股冰冷的風。
哐當!沉重的窖門再次關閉、落鎖!最后一絲火光也被隔絕。
幽窖重新陷入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裴旻頹然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身體上的繩索雖已解開,但無形的枷鎖卻更加沉重地禁錮著他的靈魂。極度的疲憊、傷痛、饑餓、干渴,以及那足以將人壓垮的絕望和負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沖擊著他殘存的意識。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睡過去的。或許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崩潰,終于壓垮了最后一絲堅持。
混亂的夢境如同破碎的琉璃,交織著長安的尸山血海,朱雀大街上的冰冷車輪,亂葬崗的血色殘信,地道里的幽冷光芒,阿蕪背上猙獰的刺青地圖,烽燧臺下的血腥一刀,靈武城頭的萬箭寒光,還有……那斗篷人如同喪鐘般的低語……
“……太子殿下,信了那份密報……”
“……仆固懷恩……開赴西原……”
“……靈武城內……守備空虛……”
不!不能睡!靈武!靈武!
一股巨大的驚悸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裴旻昏沉的意識!他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冷汗瞬間浸透了冰冷的衣衫!
四周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死寂。冰冷。
但是……不對!
一種極其細微、卻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幽深地窖里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死寂,鉆入了他的耳中!
咚……咚……咚……
沉悶!壓抑!富有節奏!
仿佛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在一下、一下、極其緩慢地……敲擊著幽窖厚重的窖門?!
裴旻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他猛地屏住呼吸,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繃緊如弓!耳朵極力捕捉著那聲音的來源!
咚……咚……咚……
聲音很慢,但每一次敲擊都異常沉重,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不是士兵換崗的例行檢查,也不是送飯的動靜。這聲音……充滿了不祥!
是誰?!
是斗篷人去而復返?還是……阿蕪?!那個“血羅剎”?!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裴旻的心臟!他掙扎著想坐起來,但身體的虛弱和冰冷讓他動作僵硬而遲緩。
就在這時——
吱嘎——哐當!
幽窖厚重的窖門,竟然從外面被打開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夜風猛地灌入!帶著濃重的濕氣和……新鮮的血腥味!
昏黃搖曳的火光,順著敞開的窖門和石階流淌下來,驅散了下方一小片黑暗。一個身影,堵在了窖門口。
火光勾勒出那身影的輪廓。
不是斗篷人高大的身形。
也不是士兵的甲胄輪廓。
那身影……纖細,裹在沾滿泥污和暗色斑塊(是血嗎?)的灰色斗篷里。鴉羽般的長發有幾縷散落在蒼白的臉頰旁。
是阿蕪!
她竟然回來了?!
裴旻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瞳孔放大到極致!死死盯著臺階盡頭那個身影!她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她回來干什么?!殺自己滅口?!還是……
阿蕪站在窖門口,沒有立刻下來。火光映照下,她的臉色蒼白得如同透明,嘴唇卻異常鮮紅,仿佛涂了血。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穿透了昏暗的光線,如同兩口冰冷的深井,直直地、毫無情緒地落在裴旻身上。
她的手里……沒有握著那把暗紅色的長刀。
而是……拖著一個沉重的東西!
咚!
她將那東西順著陡峭的石階,猛地推了下來!
那東西翻滾著,沉重地砸落在幽窖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滾到了裴旻的腳邊!
裴旻的視線下意識地移了過去——
火光從上方投下,照亮了那東西。
一顆頭顱!
披頭散發!滿臉血污!雙目圓睜!那驚駭欲絕、死不瞑目的表情,在昏黃的火光下扭曲而猙獰!
正是……那個在義莊下令將他們押入幽窖的隊正!
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在狹小的幽窖里彌漫開來!
裴旻的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巨大的驚駭讓他幾乎窒息!
“看守……解決了。”阿蕪冰冷的聲音從臺階上方傳來,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緩緩抬起腳,踏上了第一級向下延伸的石階。
靴子踩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在死寂的幽窖里,卻如同死神的腳步聲,一步步逼近!
裴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冰冷!巨大的恐懼和混亂讓他幾乎無法思考!她殺了看守的隊正?她回來……是救自己?還是……
他掙扎著向后挪動身體,后背緊緊抵住冰冷潮濕的窖壁,試圖尋找一絲微不足道的依靠。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匕首早已被搜走!
“你……”裴旻的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你……到底是誰?裴敦復……還是……血羅剎?”
阿蕪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她一步步走下石階,灰色的斗篷下擺拂過冰冷的臺階。火光在她身后投下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她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在跳動的火光下忽明忽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始終鎖定在裴旻臉上。
她沒有回答裴旻的問題。
當她的雙腳終于踏在幽窖冰冷的地面上,距離裴旻僅三步之遙時,她停下了腳步。冰冷的目光掃過裴旻驚懼的臉,又落在他腳邊那顆隊正猙獰的頭顱上。
“靈武東門……”阿蕪終于開口,聲音如同冰珠滾落,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子時三刻。”
裴旻的瞳孔驟然收縮!靈武東門!子時三刻?!這正是斗篷人所說,叛軍主力將要趁虛猛攻的時間!她……她承認了?!她真的是血羅剎?!她回來……是為了確保自己這個“同黨”不會泄露她的計劃?還是……有更惡毒的目的?!
巨大的憤怒和絕望瞬間壓倒了恐懼!裴旻猛地挺直身體,不顧身體的虛弱和傷痛,嘶聲怒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你果然是安祿山的走狗!你利用我!你害了靈武!害了太子!害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阿蕪動了!
不是攻擊!她猛地抬手,從灰色斗篷內側掏出一個東西,朝著裴旻狠狠擲了過來!
那東西在昏暗的火光下劃出一道弧線!
裴旻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入手沉重!冰冷!帶著金屬的質感!
他低頭一看——火光映照下,那赫然是……一枚小巧的、造型古樸的青銅虎符!虎符身上,清晰無比地鐫刻著一個字——“朔方”!
朔方軍的調兵虎符?!裴旻的腦子嗡的一聲!朔方軍,那是郭子儀元帥統領的、拱衛靈武最核心的野戰精銳!虎符在此,意味著……
“郭子儀……沒去西原?”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裴旻混亂的腦海!
他猛地抬頭,看向阿蕪!
阿蕪依舊站在三步之外,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此刻翻騰著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不再是純粹的恨意和冰冷,而是混合了痛苦、決絕、以及一種近乎悲壯的瘋狂!
“拿著它!”阿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打破了幽窖的死寂,“去北校場!找朔方軍左廂兵馬使李光弼!告訴他……”
她的聲音猛地頓住!身體極其輕微地搖晃了一下,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絲暗紅的血跡,悄然從她緊抿的唇角溢出,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
“……告訴他……”阿蕪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地火涌泉’已開!‘金狼’……撲東門!……讓他……立刻……馳援……郭……帥……在……”
她的話音未落!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大地深處爆發的怒吼!猛地從靈武城東門方向傳來!震得整個幽窖都在劇烈搖晃!頭頂的塵土簌簌落下!
緊接著,是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的、無數人匯聚而成的喊殺聲!號角聲!戰鼓聲!刀槍碰撞聲!那聲音穿透了厚厚的土層和冰冷的石壁,如同毀滅的狂潮,瞬間淹沒了整個靈武城!
叛軍攻城了!而且規模之大,攻勢之猛,遠超想象!東門方向!
阿蕪的身體在這劇烈的震動和震天的喊殺聲中猛地一晃!她再也支撐不住,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鮮紅的血液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綻開的紅梅!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金紙一般,眼神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
她艱難地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滿臉震驚、握著虎符僵在原地的裴旻。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最終定格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無盡疲憊和解脫的平靜。
“……替我……”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然后,她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
“阿蕪!”裴旻下意識地驚呼出聲,身體本能地想要沖過去!
然而,就在阿蕪身體即將倒地的剎那——
轟隆!!!
幽窖那扇厚重的窖門,竟然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從外面猛地撞碎!巨大的木屑和石塊如同炮彈般而入!
一道如同鐵塔般魁梧雄壯的身影,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狂暴的殺氣,如同地獄沖出的魔神,踏著破碎的門板,一步跨入幽窖!沉重的腳步踏在石階上,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
火光映照下,只見來人頂盔貫甲,一身玄黑色重甲覆蓋全身,甲葉上沾滿了暗紅的血痂和碎肉!頭盔下,是一張猙獰如惡鬼的臉龐!虬髯戟張,環眼怒睜,左頰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隨著他猙獰的表情而扭曲!他手中提著一柄門板般巨大的、刃口翻卷、兀自滴著粘稠鮮血的陌刀!那刀身散發出的濃烈煞氣,幾乎讓幽窖里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血羅剎!”那重甲巨漢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鎖定了軟倒在地、氣息奄奄的阿蕪!他的聲音如同破鑼,充滿了狂暴的殺意和一種殘忍的快意,“終于……找到你了!大帥有令,提頭來見!”
話音未落!那巨漢手中的陌刀已然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卷起一片血色的腥風!如同開山斷岳般,朝著地上無力反抗的阿蕪,當頭劈下!刀勢之猛,仿佛要將這幽窖連同里面的一切都劈成齏粉!
刀鋒未至,那狂暴的殺氣和勁風已將地上的塵土和碎石卷起!
裴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那毀天滅地般的一刀驚得魂飛魄散!他離阿蕪不過三步!那陌刀覆蓋的范圍,連他也無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