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你的破銅爛鐵。”她的聲音依舊是刻意壓低的沙啞,但在這密閉的地道里,少了風雪的干擾,那屬于年輕女子的清冷底色便難以掩飾地透了出來,像冰珠落在玉盤上。“要殺你,剛才在崗上你就死了。”她的目光掃過他緊握匕首、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裴旻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匕首的鋒刃紋絲未動,目光如同鷹隼般鎖住她的臉,聲音低沉而充滿戒備:“你是誰?為何幫我?”
“幫你?”阿蕪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的、近乎殘忍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笑意,只有無盡的嘲諷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怨毒。“你太高看自己了,收尸人。”
她向前踏了一步,那枚發(fā)光的石頭在她手中穩(wěn)定地散發(fā)著青白冷光,照亮她蒼白的面容和冰冷的眼眸。地道狹窄,這一步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裴旻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混合著藥草與冷冽香氣的寒意。
“我?guī)湍愠龀牵卑⑹彽穆曇魤旱酶停恳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裴旻緊繃的神經上,“你幫我殺人。”
裴旻的瞳孔猛地收縮:“殺誰?”
阿蕪沒有立刻回答。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死死地盯著裴旻,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視他靈魂深處。地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在冰冷的石壁間回蕩。冷光石青白的光芒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讓那冰冷的恨意更加清晰。
然后,她緩緩地、用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動作,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寬大破舊斗篷的領口。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猛地刺破了地道的死寂!她竟然直接將自己上身那件深灰色的、沾滿塵土和不明污漬的粗布短襖,連同里面一層薄薄的麻布中衣,從領口狠狠撕開!
布料應聲而裂,一直撕裂到腰腹!青白色的冷光驟然傾瀉在她裸露出的肌膚上。
裴旻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徹底停滯!
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年輕女子應有的光潔背脊。在那片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之上,覆蓋著一幅巨大、詭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刺青!
那刺青并非尋常的花鳥魚蟲,而是用極其繁復、精細的墨線勾勒出的……一幅地圖!山川的走向用扭曲虬結的線條表示,城池的位置以奇特的符號標記,河流則用蜿蜒流淌的墨跡描繪。整幅地圖覆蓋了她整個背部,從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際,線條密密麻麻,如同無數(shù)盤踞的黑色毒蛇!地圖的核心區(qū)域,被重點勾勒,那扭曲的符號,赫然指向一個裴旻無比熟悉又痛恨的名字——范陽!安祿山的老巢!
然而,最觸目驚心的,不是地圖本身。
而是刺青的方式!
那墨色深深沁入皮肉,邊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仿佛是用燒紅的針尖,蘸著滾燙的墨汁,一針一針、緩慢而殘酷地烙上去的!皮肉在刺青的線條下微微隆起、扭曲,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浮雕感。有些地方的墨色甚至因為皮肉的愈合和生長而暈染開來,使得那些代表山川河流的線條變得更加猙獰模糊,如同潰爛的傷口。
這根本不是什么裝飾,而是一道用血肉承載的、飽含無盡痛苦與詛咒的烙印!
“代價,”阿蕪的聲音響起,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渣,“是殺了他。”
她猛地側過身,讓背上的地圖在冷光下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在裴旻眼前。她的手指,那同樣蒼白纖細的手指,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狠狠戳在地圖核心那個代表范陽的、扭曲的符號上。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皮肉,在那猙獰的刺青上留下幾道滲血的紅痕。
“安祿山!”
這三個字,從她口中吐出,不再是名字,而是裹挾著地獄業(yè)火的詛咒。地道里陰冷的空氣仿佛都被這刻骨的恨意點燃、凍結!
裴旻握著匕首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掌心,那寒意卻遠不及眼前景象帶來的沖擊。他看著那幅烙印在蒼白肌膚上的血腥地圖,看著阿蕪眼中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恨火。安祿山的秘圖……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刻在一個年輕女子的背上……她是誰?她經歷過什么?
巨大的疑團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然而,袖中那半張密信的邊緣,再次傳來清晰的觸感。靈武……臘月……崔乾佑……時間!最要命的是時間!
他猛地吸了一口地道里腐朽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和驚疑,目光如刀鋒般重新聚焦在阿蕪臉上,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路呢?怎么走?”
阿蕪眼中翻騰的恨意似乎因為他的直接而稍稍收斂,但那深潭般的冰冷依舊。她扯了扯撕裂的衣襟,勉強遮住那駭人的刺青,動作帶著一種麻木的漠然。
“跟著光,”她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不再看裴旻,托著那枚散發(fā)青白冷光的石頭,轉身便朝著地道深處走去。她的身影很快被前方濃稠的黑暗吞沒,只剩下那一點幽幽的光暈,在狹窄、潮濕、布滿未知的通道中搖曳,如同引魂的磷火。
裴旻沒有絲毫猶豫,反手將匕首插回腰后,邁步緊追那點搖搖欲墜的冷光。腳步聲在封閉的地道里回蕩,沉悶而壓抑。地道并非直行,而是不斷向下傾斜,曲折蜿蜒。空氣越來越污濁,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類似硫磺的刺鼻氣息。腳下的路也變得濕滑,有時是松軟的泥土,有時是硌腳的碎石,有時甚至能踩到滑膩膩、不知是什么的東西。
阿蕪的腳步極快,對路徑異常熟悉,在岔路口沒有絲毫停頓。冷光石的光芒只能照亮周圍幾步的范圍,更遠處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蟄伏著擇人而噬的巨獸。裴旻緊緊跟隨,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兩側濕漉漉的石壁,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滴水聲?碎石滾落聲?或是……其他潛伏者的呼吸?
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在地底失去了意義。就在裴旻感覺胸口被污濁的空氣壓迫得有些發(fā)悶時,前方帶路的阿蕪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住了腳步!
裴旻的心猛地一提,瞬間止步,右手再次閃電般按在了腰后的匕首柄上!全身肌肉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然而,阿蕪并未回頭,也未做出任何警示的動作。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托著冷光石,側耳傾聽著前方的黑暗。青白的光芒映照著她蒼白的側臉,神情專注而冰冷。
地道到了此處,似乎變得更加寬闊了一些。前方不再是單一的通道,隱約可見幾條岔路匯入此處,形成一個不大的地下空間。腳下的地面不再是泥土碎石,而是某種更加堅硬、冰冷的東西,像是……石板?空氣中也多了一股更明顯的、類似鐵銹和腐朽油脂混合的氣味。
阿蕪沉默地聽了片刻,然后極其輕微地對裴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小心地蹲下身,將手中的冷光石放在腳邊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讓光芒不至于太顯眼。隨即,她像一只靈巧的貓,無聲無息地向前方那片更濃的黑暗潛行了幾步,伏低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石壁。
裴旻立刻會意,也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移動到另一側的石壁陰影里,身體緊貼粗糙冰冷的石面,目光銳利如鷹,刺向阿蕪所觀察的方向。
聲音,從前方岔路的黑暗深處傳來。
起初很模糊,像是隔著厚厚的棉絮。但隨著他們屏息凝神,那聲音逐漸清晰起來——是說話聲!一種粗糲、急促、帶著濃重異域腔調的語言!不是漢語,也不是裴旻熟悉的契丹語或奚語。那語調短促有力,充滿了焦躁和一種難以壓抑的……貪婪!
“……長生天在上!該死的風雪!該死的唐狗!該死的燕賊!這鬼地方,金子沒見到,命都要凍掉了!”一個粗嘎的聲音用那異域語言抱怨著,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甲片輕微的碰撞聲。
“閉嘴,巴圖爾!”另一個更沉穩(wěn)、但也同樣充滿戾氣的聲音響起,“抱怨能讓你的皮囊暖和起來,還是能讓那些守烽燧的燕狗眼睛瞎掉?大薩滿的指引不會錯!‘金狼埋骨,地火涌泉’,就在這片烽燧地下!找到那個泉眼,就能找到通往……那里的路!”
“可這鬼地方除了石頭就是凍土!哪有什么泉眼?”第三個聲音加入,帶著年輕人的急躁,“頭兒,我們是不是被那老家伙騙了?他只想讓我們來這鬼地方送死,好獨占……”
“住口!”那被稱為“頭兒”的沉穩(wěn)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再敢褻瀆大薩滿,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禿鷲!仔細找!這地方不對!感覺……太‘空’了!下面一定有東西!”
腳步聲變得更加雜亂,似乎有好幾個人在狹窄的空間里來回走動、敲打石壁。金屬刮擦巖石的聲音、靴子踢踹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咒罵聲混雜在一起,在地道里形成一種令人煩躁不安的回響。
裴旻的心沉了下去。胡商?不!聽這甲胄碰撞聲,看這尋找密道、談論“金狼埋骨”的架勢,這分明是一群武裝到牙齒的、心懷叵測的胡人!是吐蕃的探子?還是回紇的密使?抑或是其他覬覦長安亂局的西域勢力?他們口中的“大薩滿”、“金狼埋骨”……指向的是什么?他們要找的泉眼……難道就是阿蕪這條密道的出口所在?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面的阿蕪。青白冷光下,她的側臉依舊冰冷如霜,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清晰地閃過一絲凜冽的殺機!顯然,這些胡人,擋了他們的路!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燒時油脂噼啪作響的聲音!橘紅色的光芒開始從前方那條岔路的轉角處滲透過來,在濕冷的石壁上投下晃動扭曲的巨大黑影!
“這里!頭兒!這塊石板聲音不對!”一個興奮的胡語喊聲響起。
“撬開它!”那頭領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激動。
鐵器撬動石板的沉重摩擦聲猛地響起!碎石簌簌落下!
火光瞬間大亮!幾條裹著厚重皮袍、腰挎彎刀、背負弓箭的剽悍身影,出現(xiàn)在前方十幾步外的岔路口!為首一人身材格外魁梧,滿臉虬髯,眼神如鷹隼般銳利,正指揮著兩名手下用鐵釬撬動一塊嵌在地上的石板!
雙方,在這狹窄逼仄的地道深處,猝不及防地遭遇了!
時間仿佛在撬棍與石板的刺耳摩擦聲中凝固了一瞬。
橘紅色的火把光芒跳躍著,瞬間將狹窄地道映照得如同煉獄一角,也將對峙雙方臉上的每一絲驚愕、警惕、兇狠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胡人首領那鷹隼般的目光如刀,瞬間刺穿了昏暗,牢牢釘在裴旻和阿蕪身上!他身后幾個胡人手下反應極快,嗆啷啷彎刀瞬間出鞘,冰冷的刀鋒反射著火光,散發(fā)出嗜血的寒芒!
“什么人?!”首領的胡語咆哮如同炸雷,在地道中激起嗡嗡回響,震得人耳膜發(fā)疼。那聲音里充滿了被意外撞破秘密的暴怒和殺意!
阿蕪動了!
不是后退,不是辯解!在那首領咆哮出口的剎那,她一直垂在身側、包裹著布條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般猛地揚起!一道比地道黑暗更幽邃的烏光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射那胡人首領的咽喉!
正是那淬毒的奪命鐵刺!
太快!太狠!完全出乎意料!
胡人首領瞳孔驟縮,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纖弱的女子出手如此狠辣決絕!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悍匪,生死關頭爆發(fā)出的反應堪稱驚人。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猛地將頭向左側一偏!
噗嗤!
烏光擦著他的頸側掠過,帶起一溜血珠!毒刺深深釘入他身后的石壁,發(fā)出沉悶的顫音!只差毫厘!
“殺了他們!”首領驚魂未定,捂著流血的脖頸,暴怒的吼聲幾乎要掀翻地道頂!他身后的胡人武士如同被激怒的狼群,揮舞著彎刀,嘶吼著猛撲過來!狹窄的空間里,刀光瞬間織成一片死亡的羅網!
裴旻在阿蕪揚手的瞬間也動了!腰后短匕如毒牙般彈出,冰冷的刃鋒在火把光下劃出一道凄厲的弧線!他沒有沖向撲來的胡人,而是身體猛地一矮,如同貼地滑行的毒蜥,匕尖直取離他最近一名胡人武士的腳踝!
噗!
鋒利的匕首毫無阻礙地割開了皮靴和肌腱!那胡人武士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龐大的身軀向前撲倒!他手中的彎刀脫手飛出,鐺啷一聲砸在石壁上!
這一下,瞬間打亂了胡人撲擊的陣型!狹窄的地道根本無法同時容納多人揮刀,倒下的武士成了天然的障礙。
“走!”阿蕪冰冷的聲音在裴旻耳邊炸響!她看也不看戰(zhàn)果,在射出毒刺的瞬間,身體已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與胡人撲來方向相反的、另一條未被火光照亮的岔道疾射而去!動作迅捷得如同鬼魅!
裴旻沒有絲毫遲疑,手腕一抖,匕首從那倒斃武士的腳踝中拔出,帶起一蓬血霧。他腳尖在濕滑的石板地上一點,身體借力彈起,緊追阿蕪那幾乎融入黑暗的灰色身影!身后,是胡人暴怒的咆哮、傷者的慘嚎和彎刀砍在石壁上迸濺的火星!
“追!別讓他們跑了!”胡人首領的吼聲帶著氣急敗壞的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