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破舊的居民樓，在深夜里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靜靜地匍匐在城市的角落。

風(fēng)信子赤著一雙腳，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貓，踏上了那熟悉得讓她核心都在顫抖的布滿了裂紋的水泥樓梯。

一步，兩步，三步……

隨著離那個家越來越近，那股因為吞噬了太多“垃圾”而產(chǎn)生的煩躁和戾氣，都像被一只溫柔的手一點一點地?fù)崞搅恕?/p>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了迫切和思念的、幾乎要讓她融化掉的滾燙的渴望。

她想見他。

立刻，馬上。

她想念他身上那股干凈的、像冬日陽光一樣溫暖的氣息。

她想念他那雙，看著她時總是充滿了寵溺和無奈的亮晶晶的黑色眼睛。

她想念他，那瘦弱卻又總是會固執(zhí)地?fù)踉谒砬暗膯伪〉募绨颉?/p>

她終于，站在了那扇已經(jīng)換上了新鎖的熟悉的門前。

她抬起手，正準(zhǔn)備要敲門。

“咔噠”一聲。

門，卻從里面被輕輕地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扎著雙馬尾的、穿著她自己的那件寬大T恤的小小的身影。

——留守在家里的，蘿莉形態(tài)的風(fēng)信子。

兩個風(fēng)信子，一個站在門外風(fēng)塵仆仆，眼底沉淀著對整個世界的冰冷失望。

一個站在門內(nèi)，眉眼間帶著守護(hù)了一整天寶物后的寧靜和滿足。

她們不需要任何的語言交流。

因為，她們那完全同步的“共感”，就已經(jīng)讓她們，共享了彼此所有的經(jīng)歷和感受。

少女風(fēng)信子，可以“看”到那個一直乖乖地待在家里，陪著她的吳桐看動畫、寫作業(yè)，像一個真正的“女兒”一樣，被他溫柔地照顧著的幸福的自己。

而蘿莉風(fēng)信子，也同樣可以“看”到了那個，被欺騙被威脅，最終在無盡的失望中，將一整個園區(qū)都化作了血肉盛宴的憤怒的自己。

她們對視著，在那雙一模一樣的、燃燒著火焰的紅色眼睛里，看到了彼此那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對于吳桐的偏執(zhí)的愛。

蘿莉風(fēng)信子側(cè)過身讓她走了進(jìn)來。然后又悄無聲息地將門關(guān)上。

吳桐睡著了。

他躺在那張小小的床上，懷里還緊緊地抱著那只，被他當(dāng)作是“女兒”的替代品的兔子玩偶。他的眉頭微微地皺著，似乎在睡夢中也依舊被某些不安的思緒所困擾著。

少女風(fēng)信子走到床邊，貪婪地凝視著他那張，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瘦和脆弱的睡臉。

她伸出手，想要去撫平他眉間那淺淺的褶皺。

但是在她的指尖，即將要觸碰到他皮膚的那一瞬間她又猛地收了回來。

她怕自己身上，那還未完全散去的屬于外面那個骯臟世界的血腥和戾氣，會……污染到他。

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張床。

她看著那個，正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的小小的自己。

她用一種，充滿了疲憊和厭倦的、只有她們彼此才能聽見的意識說道。

【……我錯了。】

【……我不該，對這個世界抱有任何的期待。】少女風(fēng)信子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失望，【……他們，太臟了。】

【……所有的人類，除了他，都只是在泥潭里翻滾的蛆蟲。他們唯一的價值，就是被當(dāng)作最低等的‘肥料’。】

她頓了頓，那雙紅色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瘋狂而又偏執(zhí)的光芒。

【……我們，不用再費力去“賺錢”了。】

【……這個充滿了“規(guī)則”和“法律”的游戲，太復(fù)雜，太低效也……太無聊了。】

【……我們，應(yīng)該換一種，更簡單更直接的方式。】

她緩緩地伸出手，像是要去擁抱這個被她和她的吳桐所占據(jù)的小小的房間。

【……我們，干脆就把這個骯臟的世界，徹底地‘清理’掉好了。】

【……然后，我們再用我們的身體，為他，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只屬于我們和吳桐的、全新的純凈的、永遠(yuǎn)都不會有饑餓和悲傷的紅色樂園。】

【……在這個樂園里，他想要什么，我們就可以為他變出什么。他永遠(yuǎn)都不需要再為了錢這種東西去辛苦地工作。他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國王。】

蘿莉風(fēng)信子的眉頭，因為她這番充滿了“毀滅”和“重建”氣息的瘋狂計劃，而微微地皺了起來。

【……那，如果吳桐，他……不愿意呢？】她用意識輕聲地問道，【如果，他不喜歡那個，被我們?nèi)︷B(yǎng)起來的‘樂園’呢？】

少女風(fēng)信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而又理所當(dāng)然的笑容。

【……那，沒有關(guān)系。】

【……我們可以，用我們的力量，將他的‘認(rèn)知’，稍稍地修改一下。】

【……我們可以，讓他永遠(yuǎn)都感受不到‘痛苦’和‘悲傷’。我們可以將他的大腦，改造成一個只能產(chǎn)生‘幸福’和‘快樂’的完美的‘容器’。】

【……他會永遠(yuǎn)地笑著。】

【……他會永遠(yuǎn)地，愛著我們。】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嗎？】

蘿莉風(fēng)信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看了一眼那個沉沉睡著的吳桐。

然后，她用一種充滿了固執(zhí)和溫柔的語氣反駁道。

【……不行。】

【……這樣，是不對的。】

少女風(fēng)信子轉(zhuǎn)過身，那雙冰冷的紅色的眼睛里，充滿了對于她這種“天真”的“婦人之仁”的不解。

【……為什么？】

【……因為，】蘿莉風(fēng)信子走到床邊，伸出小手，無比憐惜地，輕輕地?fù)崦鴧峭┠蔷o鎖的眉頭，【……吳桐他說過。】

【……他想要，在秋天的時候，牽著我們的手，去踩那些，金黃色的落葉。】

【……他還說過，他想帶我們，去吃那種，甜得發(fā)膩的叫做‘棉花糖’的東西。】

【……他還答應(yīng)過我們，要教我們，怎么玩那個，叫做‘跳房子’的幼稚的游戲……】

【……他還說，等他賺夠了錢，就要給我們買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和發(fā)卡……】

她一句接著一句地將那些，在過去這一天一夜里，吳桐對她許下的那些，充滿了笨拙的愛意的、瑣碎的渺小的“約定”，都一字一句地，復(fù)述了出來。

【……如果我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只會笑的‘傻瓜’。】

【……那誰來，陪我們?nèi)プ鲞@些，他答應(yīng)過我們的……情侶之間，應(yīng)該做的事情呢？】

少女風(fēng)信子愣住了。

她看著那個，正無比珍視地，細(xì)數(shù)著那些在她看來是那么“無聊”和“低效”的“人類行為”的小小的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在小小的自己的安撫下，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的、安睡著的吳桐。

她那顆，因為經(jīng)歷了殺戮和背叛而變得冰冷而又堅硬的核心里。

那片，被她定義為“愛”的荒蕪的土地上。

好像……

好像也悄悄地，長出了一顆小小的充滿了期待的、名為“約定”的……

嫩綠的，新芽。

【……好吧。】

過了很久很久。

那個充滿了戾氣的少女風(fēng)信子，終于緩緩地妥協(xié)了。

她那張冰冷的臉上，也露出了一個，充滿了無奈和寵溺的與那個小小的自己，如出一轍的笑容。

【……你說得對。】

【……那些‘主線任務(wù)’，確實，比‘毀滅世界’，要……有趣一點。】

于是。

那個小小的蘿莉形態(tài)的風(fēng)信子，對著她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燦爛的微笑。

然后，她張開雙臂像一只終于找到了歸巢方向的乳燕，向著那個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不堪的自己，主動地?fù)淞诉^去。

兩個形態(tài)的身影，在月光下悄無聲息地，擁抱在了一起。

然后，像兩滴終于匯入同一條河流的水珠一樣。

緩緩地融合成了一個。

完整的……

風(fēng)信子。

那股因為分裂而產(chǎn)生的輕微的“割裂感”和“不完整感”，徹底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

她安安靜靜地，從那張唯一還算干凈的椅子上，拖了過來。

然后，她就那么坐在了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床邊。

她將雙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她用一種，近乎于虔誠的充滿了絕對專注的姿態(tài)，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個，正在她面前安然沉睡的、她唯一的、也是整個宇宙中最珍貴的“珍寶”。

她就這么，一直看著他。

看他那在睡夢中，會因為不安而微微蹙起的眉頭。

看他那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嘴唇。

看他那因為疲憊而微微顫動的長長的睫毛。

她將他睡夢中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記錄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數(shù)據(jù)一樣，一絲不茍地，銘刻在自己的核心里。

時間，就在這種，充滿了詭異的溫柔和絕對的寧靜的氛圍中，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從濃得化不開的墨黑，漸漸地變成了一種朦朧的灰藍(lán)。

然后，當(dāng)?shù)谝豢|帶著些許微涼的晨曦，透過那扇蒙著灰塵的窗戶，像一束溫柔的聚光燈，精準(zhǔn)地灑在吳桐那張清瘦的臉上時——

他的睫毛終于緩緩地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那雙還帶著一絲睡意的朦朧的黑色眼睛。

然后，他就對上了那雙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凝視了他整整一夜的像紅寶石一樣，明亮而又專注的眼睛。

吳桐的大腦，在一瞬間有些當(dāng)機(jī)。

他下意識地，就想從床上坐起來然后像昨天晚上一樣，去抱一抱那個還睡在他身邊的小小的“女兒”。

但是……

他伸出去的手卻抱了一個空。

然后，他才后知后覺地看清楚了。

坐在他床邊的，不再是那個扎著雙馬尾的、需要他蹲下身才能平視的可愛的小蘿莉了。

而是那個，他熟悉的擁有著一頭銀色長發(fā)的身材高挑的……

他的，少女形態(tài)的女朋友。

“……哈？”吳桐徹底地愣住了，他那顆還有些迷糊的大腦，一時之間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風(fēng)……風(fēng)信子？你……你變回來了？”

他眨了眨眼睛又用力地揉了揉。

確認(rèn)自己不是在做夢后，他的臉上，瞬間就綻開了一個，充滿了驚喜和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小小的失落的燦爛的笑容。

“……哇！好快啊！”他像一個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孩子一樣，發(fā)出了充滿了驚嘆的聲音，“我還以為……真的要等一個月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尺寸的他的女朋友。

他又想起了，昨天那個會抱著兔子玩偶，用軟糯的聲音叫他名字的小小的她。

他的心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充滿了溫柔和寵溺的奇異的滿足感。

他伸出手，像昨天晚上一樣無比自然地，揉了揉她那頭像月光一樣順滑的銀色長發(fā)。

他用一種，充滿了無限包容和愛意的語氣由衷地感嘆道。

“……不過，說真的。”

“……無論是，小小的你。”

“還是，現(xiàn)在的你。”

他看著她那雙，因為被他撫摸而舒服地微微瞇起來的紅色的眼睛，臉上露出了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柔的笑容。

“……無論，是什么樣子的風(fēng)信子。”

“……都很可愛啊。”

說完，他就掀開被子利落地從床上跳了下來。

然后，他就開啟了他那獨有的、充滿了煙火氣的“老父親”式的絮絮叨叨模式。

“……哎呀，不說了不說了！都快七點了！我得趕緊洗漱了，不然上學(xué)要遲到了！”他一邊像一陣風(fēng)一樣，沖向那間狹小的衛(wèi)生間，一邊頭也不回地，對著風(fēng)信子大聲地喊道，“……你等我一下啊！我很快就好！冰箱里還有最后兩個雞蛋！我今天早上，給你做一個豪華版的雙蛋火腿腸炒飯！”

“……對了！你今天想喝牛奶還是豆?jié){？我記得樓下張奶奶家的豆?jié){，今天早上應(yīng)該會出攤！我下去給你買一碗熱的回來！你等我啊！”

風(fēng)信子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

她看著那個，正在衛(wèi)生間里一邊刷著牙一邊嘴里還含糊不清地跟她說著話的充滿了活力的少年。

聽著那充滿了煙火氣的瑣碎的、在她看來是毫無意義的卻又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絮叨聲。

她那顆，因為經(jīng)歷了殺戮和欺騙而變得冰冷而又堅硬的核心，又一次像一塊被投入了溫水里的冰塊，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開始融化。

她看著他，為了那個被稱之為“上學(xué)”的、在她看來是毫無意義的行為而如此地行色匆匆。

她看著他，為了那一頓只能用“雞蛋”和“火腿腸”來構(gòu)筑的所謂的“豪華早餐”而如此地……樂在其中。

她突然覺得。

她的吳桐，不應(yīng)該再過這種辛苦而又“低效”的生活了。

他應(yīng)該，像一只被養(yǎng)在最華麗的金色鳥籠里的金絲雀。

他每天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快快樂樂地唱著歌，然后安安心心地等待著她的投喂。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為了那些她只要動一動手指，就可以輕易地為他解決的所謂的“生存問題”，而去消耗他那寶貴的有限的生命。

于是，當(dāng)吳桐終于洗漱完畢像一只花蝴蝶一樣，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飛來飛去，為他們的“豪華早餐”而忙碌時。

風(fēng)信子緩緩地從床邊站了起來。

她走到他的身后，從背后伸出雙臂像一只大型的貓科動物一樣，輕輕地環(huán)住了他那瘦削的腰。

然后，她將自己的臉輕輕地貼在了他那因為忙碌而顯得有些溫?zé)岬膶掗煹暮蟊成稀?/p>

正手忙腳亂地在鍋里炒著飯的吳桐，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親昵的動作，給弄得身體一僵。

“……怎……怎么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手里的鍋鏟都差點沒拿穩(wěn)，“……飯……飯馬上就好了！你……你再等一下……”

“……吳桐，”風(fēng)信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只是，用她那清冷的不帶任何感**彩的仿佛是在陳述著一個，最簡單最正確的真理般的語氣，在他的背后輕輕地說道。

“……你，不要再去上學(xué)了。”

“……啥？”吳桐徹底地愣住了，他手里的鍋鏟，“當(dāng)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覺得，”風(fēng)信子將他抱得更緊了一點，她那冰涼的臉頰，在他的后背上輕輕地蹭了蹭，像一只正在撒嬌的貓咪，“……‘上學(xué)’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很沒有意義。”

“……那些知識，如果你想學(xué)，我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就全部都‘下載’到我的核心里，然后再，一點一點地，教給你。”

“……那個地方，充滿了惡意的‘垃圾’。那樣的環(huán)境，對你的‘身心健康’，非常不利。”

“……而且，你每天為了去那個地方，都要起得那么早，都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她用一種充滿了心疼和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在他的背后，用她那獨有的“怪物邏輯”，進(jìn)行著最后的“勸說”。

“……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從今天開始，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就好了。”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弄來。”

“……我可以，照顧你的。”

“……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