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末,正月初三。
早上起來,便是一場雪,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天空灰蒙蒙的,有叫不出名的鳥兒,劃過天際,隱匿在遠處的城市小巷里。
楊大川沒有按照原來的時間離開,他倒是想走,但卻架不住蔣紅想要多留幾天。
畢竟,蔣紅不像楊大川那樣,沒公糧可交。
這會兒,安南鋼鐵廠家屬樓的樓下。
楊大川把兒子叫到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個存折遞給他。
“小文,這是五十萬,年前存的,你幫我拿著?!?/p>
楊錦文嚇了一大跳:“你這才幾個月啊,又搞了那么多錢?”
楊大川搖搖頭:“對咱們廠子來說,這點錢塞牙縫都不夠,還是那句話,要盤活廠子,得拉大投資,這次去深市,我看能不能找一兩個港商回來。”
楊錦文皺眉:“張書記是不是給你面授機密了?”
“滾犢子?!睏畲蟠ǖ闪怂谎郏骸拔覀冎皇羌冇颜x,你別多想。”
“我不多想,就看媽會不會給你托夢?!?/p>
“誒。”楊大川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爸走了?!?/p>
“下那么大的雪,能不能過幾天再走?”
“你不知道,現在深市那邊的經濟如火如荼,烈火烹油的,咱們得趁早抓住機會?!?/p>
“行吧?!睏铄\文走到副駕駛車窗旁邊。
蔣紅悶悶不樂的抽著煙:“小文,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爸的?!?/p>
“蔣叔,槍帶了嗎?”
“放心,帶著的?!笔Y紅拍了拍膝蓋上的公文包。
“小心別被公安給扣了?!?/p>
“我心里有數。對了,你要是有空,替我照顧家里面?!?/p>
“我會的?!睏铄\文點頭。
楊大川揮揮手,上了車,輪胎壓著厚厚的積雪,向著嶺蒙縣的國道駛去。
直到車子開遠了后,楊錦文深吸一口氣,蹬上自行車,趕去市局上班。
自己老爸楊大川表面上看著不著調,但感情卻是很深沉的。
他就像臺上表演的小丑,所有人都覺得他可笑,但總有那么一些觀眾能看出,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那就是有極有擔當!
自己母親便能從楊大川身上找到閃光點,可能張書記、以及那些阿姨們也能看出他的品質。
畢竟,女人的感情要更細膩一些。
安南市刑警支隊重案組里。
何金波意氣風發的坐在辦公室里,瞇著眼看向外面的雪。
貓子乖巧的站在他旁邊,正在接受他的“拷打”。
“貓子,你跟我也快一年了吧?”
貓子點頭,兩只手握在胸前,局促不安的。
“師父,您別搞我了。”
何金波抽著煙,搖著手:“那不行,你爹媽大年初一就登門給我拜年,他們給我交代的,我不能寒了他們的心。
你的工作,我要管,你的生活,我也要管,總之,你的一切我都要管?!?/p>
貓子苦著一張臉:“師父,我現在就想把工作做好,別的,我真沒多想……”
此時,楊錦文一邊拍著肩膀的雪粒子,一邊上樓,看見齊斌站在何金波辦公室門口,再一瞧辦公室里的情況。
他問道:“怎么了這是?”
齊斌道:“楊隊,春節好?!?/p>
“你也好?!?/p>
“何支隊張羅著給貓哥相親呢?!?/p>
“哦?!睏铄\文瞥了一眼便走開了,忽略了貓子求救的眼光。
楊錦文沒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和其他人共用一間大辦公室。
這會兒,蔡婷坐在座位上看著材料。
姚衛華也坐著,雙手抱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盯著辦公桌前的茶水杯,杯子還在不斷地冒熱氣,估計是在等著開水稍微冷一會兒,好喝上一口。
重案組的辦公室,不像是搞命案的,倒像某個編輯部的辦公室。
“春節好,楊隊?!辈替么蛑泻?,眼里迸發出一丟丟崇拜的意味。
楊錦文也自動忽略了,他笑道:“下次再有女犯人,得把你帶上,我們從云城回來的火車上,陳麗的生理問題不好辦,把我們整的夠嗆。”
蔡婷止不住點頭,很是期盼著:“我隨時聽從組織安排。”
姚衛華道:“楊隊,我早上來的時候,看守所來人了,那個趙大慶被關押這幾天,說有案子要檢舉。”
楊錦文瞇著眼:“什么案子?”
姚衛華搖頭:“不知道,一大早,溫局和檢察院的人都去了,本來是準備今天帶趙大慶、高明亮和陳麗去指認現場的,看樣子,今天是不行了?!?/p>
蔡婷回答說:“他這是想要多活幾天。”
姚衛華冷笑:“估計是在看守所待的夠嗆,本來又是大過年的,情緒繃不住了。
換做是我的話,我指定要等上法庭再檢舉,這會兒檢舉不劃算。
這三個人指定死刑,再怎么他們也翻不了盤?!?/p>
楊錦文坐在椅子里,微微瞇著眼,他并不擔心這件事兒。
不多時,何金波敲了敲門:“走,出發。”
姚衛華問道:“去哪兒?”
“帶趙大慶幾個人指認現場?!?/p>
“他不是要檢舉嗎?”
何金波笑了一聲:“這和他犯的罪有沖突嗎?任他說的天花亂墜,程序是要走的,現場指認了,就交給檢察院了。
心理壓力一大,藏在心里的事情都得吐出來。”
何金波他們一行六個人,開了一輛豐田海獅,直奔嶺蒙縣化肥廠家屬樓。
到了地方之后,樓下和外面的小巷子圍的水泄不通,全是化肥廠的職工,以及來看熱鬧的人群。
嶺蒙縣所有警種的大隊都出動了,維持街面的秩序。
過幾年這幾天,縣城最大的話題,就是這起滅門慘案的成功偵破。
這讓縣局好好的露了一把臉,刷了一波聲望。
老百姓不知內情,但辦案的公安都知道,到底是誰抓住趙大慶這些犯罪團伙的。
省廳的專家剛趕來,市局支隊的重案組就把犯案人給抓了,順藤摸瓜趕赴云城,硬生生把剩下兩名犯案人給捉拿歸案。
這讓溫墨和何金波倍有面子,年過得有滋有潤的。
楊錦文到的時候,便看見家屬樓和職工樓中間的圍墻給推倒了,以前攔著中間的阻隔,已經不復存在。
也能看見地面上的磚石碎屑。
“怎么回事?”
章勇湊上來,回答說:“大年三十給推倒的?!?/p>
“誰推的?”
章勇抬了抬下巴,楊錦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圍墻旁邊站著一群人。
何曉的母親林巧云,披頭散發的站著,好幾個人扶著她的胳膊,她雙手捧著何曉的黑白遺像。
楊錦文喉嚨滾動,對上林巧云的視線后,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旁邊的貓子問道:“她一個人怎么能把那么高的圍墻推倒的?”
章勇道:“不是她一個人。年三十的晚上,林巧云沖下樓,手里拿著錘子,一錘一錘的砸向圍墻。
她一邊砸,就一邊嘶聲力竭的痛哭。
事發在除夕晚上,職工樓的家屬都聽見她的聲音了。
這些人跑下樓,本來他們就對這堵圍墻不滿意,再說林巧云女兒遇害,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便一起動手,把圍墻給推倒了?!?/p>
貓子又問:“沒出什么事兒吧?”
章勇冷笑:“自從王建一家人遇害后,家屬樓這邊的干部,連夜都搬走了,現在這就是一棟空樓。”
貓子嘆了一口氣:“有錢的搬走了,沒錢的只能繼續住著?!?/p>
這時,看守所的兩輛囚車開來,公安干警立即拉起了人墻,阻擋開始騷亂的人群。
最先被公安帶下車的是趙大慶。
他穿著藍色的無袖棉襖,背后印著看守所的名字。
他雙手戴著銬子,雙腳也戴上了鐵鏈。
職工樓這邊一下子就群情洶涌起來,特別是何曉的母親林巧云,她整個身體都是緊繃著的,雙眼通紅,死死地盯著趙大慶。
趙大慶低著頭,任由公安押解著他。
快到樓道的時候,他都沒看一眼何曉的照片。
楊錦文走過去,按著他的肩膀。
“來,看看家屬?!?/p>
趙大慶皺了一下眉,眼角的肌肉跳動著。
楊錦文冷冷地盯著他:“怎么?不敢看?我讓你看!”
趙大慶咬了一下牙,他想要抬起頭,但是后腦勺卻被楊錦文死死按住。
于是,他只好低著頭,佝僂著背,轉過臉。
何曉生前的照片,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一起的還有王雨、王建、李秀梅一家人。
趙大慶咬了咬牙,眼簾垂下來,低聲道:“我對不起他們。”
楊錦文瞇著眼,放開了他。
章勇在一邊道:“對不起有用嗎?你的罪行,不是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
趙大慶被帶上樓,在攝像機前指認現場。
等他指認完之后,便是高明亮和陳麗。
整個案發現場的細節和他們指認的,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不管是逃竄后,把王建家里的鑰匙丟棄在樓道里,或是拖把放在門口的位置,飯桌上吃剩的飯菜,以及殺死和捆綁被害者的姿態,沒有任何出入。
一直忙到下午,滅門案的三名主犯被帶回看守所。
嶺蒙縣準備是要搞慶功宴的,想要留市局的人吃吃飯,但溫墨給拒絕了。
于是,楊錦文他們坐上車,返回市局。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嶺蒙縣本來就是山區,車窗外,白雪皚皚。
楊錦文看向山窩里的嶺蒙縣城,竟看不出一絲明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