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號,臘月二十九,除夕。
廣武縣,陳家村。
山窩里的一處平房內。
楊錦文一起床,便開始和爺爺奶奶打掃家里的衛生。
過年,最有氣氛的始終是在農村。
一到臘月,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在盼望過年。
楊錦文一家子也不例外,只是氣氛沒那么熱鬧。
平日里,他們家啥也不缺,不缺的話,對生活的期待值就會大大降低。
正在幫楊錦文打掃院子的燕子,她一邊掃著地,一邊興奮地道:“哥,我買了一套新衣服,是媽媽趕集給我買的。”
楊錦文貼著春聯,一邊問道:“好看嗎?”
燕子直起身來,高興地道:“好看,我放在枕頭下面的,一晚上都沒睡著覺。”
說完后,她問道:“哥,你買新衣服了嗎?”
燕子才八歲,雙眼亮晶晶的。
楊錦文帶溫玲來鄉下玩,那會兒還是夏天,當時燕子一家人在收割稻谷,這半年過去了,燕子又長高了不少,但依舊是黑黑瘦瘦的。
楊錦文個子很高,貼春聯用不著梯子,他搖了搖頭:“沒買呢。”
“也是,嬢嬢要是還在的話,她肯定會給你買的,我媽說,給娃娃買新衣服,來年,娃娃又長一歲。”
楊錦文點點頭,喉嚨有些哽咽。
燕子走過去,從兜里掏出一顆巧克力遞給他。
“哥,吃糖。”
她兜里揣著一大包糖果,都是楊錦文給她的。
他笑了笑,接過后,撕掉糖紙,把巧克力放進嘴里。
巧克力很難吃,苦苦的,遠沒有那么甜。
燕子繼續掃著地,一邊問道:“哥,夏天來的那個姐姐,她過年要來嗎?”
楊錦文搖頭:“她也有家人要過年的,對了,給你的糖果,就是她讓我帶給你的。”
燕子笑瞇瞇地道:“我就知道,姐姐不會忘了我。哥,她是你女朋友嗎?”
楊錦文點頭:“是啊。”
“她也是公安嗎?”
“是的。”
“你們真厲害。”燕子羨慕地道:“我長大了,也想當公安。”
楊錦文看了看她,鼓勵道:“你要好好學習,以后是有機會的。”
燕子重重地點頭:“我除了幫家里干活,都是在學習,爺爺給了我好多書,讓我看,我都看完了。”
她口中的爺爺,就是楊錦文的爺爺,楊斌。
這會兒,他正在屋子后面,拿著鋤頭清理水溝。
楊錦文把春聯貼好后,看了看遠方,雪幾天前就停了,但天氣依舊冷,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到了中午,奶奶張羅了午飯,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坐著。
楊斌悶不吭聲,只是吃著菜。
他不開心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楊大川在電話里說,過年趕不回來。
奶奶瞪了他一眼:“你擺著個臭臉干啥呢?你兒子不回來,孫子還陪著我們過年呢。”
楊斌罵道:“這臭小子,從小到大就野,都是你沒管教好。”
奶奶一放筷子,指著他:“楊斌,我忍你很久了,孩子不如你意,你就怪我。
還說我沒把大川教好,這些年,他都在進步,一步一步地當上了鋼鐵廠的副廠長,你要知道,你才是一個老鉗工呢,還說你兒子不爭氣!
你多大的臉啊,咱們安南鋼鐵廠最厲害的時候,上萬人呢,我兒子是副廠長,有幾個副廠長來著?”
楊斌喝了一口酒,嘆氣道:“那又怎么樣,他停薪留職,跑去深市創業了,他現在就是一個生意人。”
“生意人咋了?生意人丟臉了?大川是想盤活鋼鐵廠,想要挽救那些下崗的職工!你沒去城里瞧瞧?
就這個年頭,多少下崗的職工,連豬肉都不敢多買!”
楊錦文一邊吃著飯,一邊聽著爺奶爭論著,微微嘆了一口氣。
乍一聽,還以為楊大川才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呢。
奶奶重新拿起筷子,給楊錦文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別理你爺,乖孫兒,咱們吃。”
楊斌給楊錦文杯里一邊倒酒,一邊講道:“老婆子,你不懂我的意思,夏天來的那個姑娘,是市局副局長的女兒,明白不?
今天就除夕了,大川要是能回來,明天一早,他就可以帶著錦文去人家那里拜年!
要不然,誰去?你去,還是我去?
錦文他媽走的早,這事兒楊大川這個龜兒子不操心,誰操心?”
奶奶一聽這事兒,表情也落寞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楊錦文:“乖孫兒,給你媽上香了沒?”
楊錦文點頭:“買了黃紙蠟燭,下午就去。”
“給你媽媽好好念叨,她辛苦一輩子,到了,都惦記你們父子,我算是明白了,你爸一直不娶,就想著她呢。
我也不強求,你媽是個好人,她走了都還想著你們,給你們父子倆織的那些毛衣,我看著我就……”
奶奶抹了抹眼淚,喉嚨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楊斌也是一臉落寞,他道:“錦文小的時候,過年多熱鬧啊,你媽就喜歡給我們包餃子,忙里忙外的,她要是在的話,我們家也沒這么冷清。”
楊錦文笑了笑,放下筷子:“爺爺奶奶,我吃飽了。”
他走出屋子,望向遠處的大山,從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上。
他腦子里想起一周前,從云城回來時,站臺上追逐火車的那個少年。
看著遠去的火車,他不斷地在站臺奔跑,嘴里不斷地喊著“媽媽,媽媽……”
楊錦文深吸了一口氣,返回屋里,找出從城里買回來的香紙蠟燭。
安南市這邊,有兩個時間給過世的親人上墳,除了清明,便是除夕。
楊錦文走到后山,來到家里的墓地。
母親的墳墓就在這兒,楊錦文蹲下身,點好蠟燭和線香,然后席地而坐,在墳前燃燒紙錢。
母親的遺像就在墓碑上,這是后來打的墓碑。
楊錦文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小聲地嘀咕著:“媽,今年發生了不少事兒,之前給你說過,我當警察了。
還有啊,我找了一個女朋友,叫溫玲。
她長得和您不太像,我本來是想找一個跟您一樣的女人,不過溫玲也挺好,您放心。
您走的早,這些都看不見了。
楊大川今年不回來,說是生意太忙,他讓我替您上香。
我想了,他要是敢不經過您同意,就敢在外面找女人,我就把他放在我這兒的一百萬,全部取出來,燒給您。
我管他媽的犯不犯罪,只要他敢對不起您,我就敢這么做。”
“媽,春節快樂。”
楊錦文燒完紙錢,沒有馬上離去,他就那么坐著,如同母親過世那年的除夕,他半夜爬起來,偷偷來到母親的墓地,就睡在墓碑旁邊。
當時,楊大川找了許久,才把他找到。
夕陽西下,遠處的山麓接連不斷地響起了鞭炮聲。
燕子爬上山來,喊道:“哥,村里晚上要放露天電影,你去不?”
楊錦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笑道:“你不是想看春晚嗎?”
“我都想看,所以我不知道該看哪個,你呢?”
“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
“我很糾結的嘛。”
“那就看電影?”
“行,吃了飯,哥,你叫我一聲。”
“好。”
燕子笑了笑,又一溜煙跑下山,她總是那么匆忙,特別是在除夕這幾天,她腳步都不停地四處跑,有使不完的力氣。
晚上的時候,奶奶包了一頓餃子,一家人吃完飯,便在村子里溜達。
村公社的空地里很熱鬧,每家每戶都拿著小板凳,占好了位置。
這個年代,村子里的青壯年很多,不像幾十年后,因為城市化的發展,村子里只剩下男人和留守兒童,或者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消亡。
楊錦文心情漸漸好了起來,被熱鬧的場景所感染。
露天電影放的是高山下的花環,很合村民的胃口。
這片子,楊錦文看過無數遍,但依舊是看的津津有味。
楊家村里,楊錦文一家人算是最富裕的,爺爺奶奶是工人,自己老爸還是副廠長,他自己也是公職人員,所以村民見著他,一半恭維,一半的冷嘲熱諷。
楊錦文沒在乎這些眼光,跟著燕子坐在一起,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影。
燕子是一個極有情緒的女孩,看完后,眼淚簌簌地流。
這個時代的人都很質樸,都以為電影里的事情都是真的。
但其實也是真的,生活比電影還要殘酷。
電影散場之后,楊錦文跟爺爺奶奶回家,還沒到屋,便看見院子里停著一輛轎車。
轎車的前燈亮著,一個人影站在車邊。
楊錦文他們走近一瞧,楊大川很騷包的哈哈笑著:“爸,媽,兒子,我回來了。”
奶奶很激動,趕緊小跑過去,拉著他的手,問寒問暖。
爺爺卻是一臉冷漠:“你還有臉回來?你怎么不明天回來?”
“老爺子,我車差點開報廢了,別我一回來,您就罵我啊!”
楊錦文顯得很平靜,只是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在電話里說,不回來嗎?”
“我倒是想不回來,你媽一個多月前給我托夢,她在夢里說,我要是敢不回來和你們一起過年,她說,你會把我那一百萬給燒了。”
楊錦文皺眉:“你真做這個夢了?”
楊大川點頭:“那還有假啊,她還讓我給你新衣服,說別人家的孩子都有新衣服穿,就你沒有。
我對你媽發誓,我沒說一句假話。
誒,你都二十好幾了,你媽還讓我給你買新衣服,也真是的。
我在深市給你買了一套西裝,你個子太高,我還專門找人比著買的,快進屋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一聽這話,楊錦文望向黑漆漆的后山。
那里煙霧飄渺,冷風吹拂著山崗,發出一陣陣地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