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攏士大夫?”
林川琢磨片刻,嘆了口氣,“談何容易……”
天下的州府官署里,十之**是科舉出身的文人在做主。
鄉里的宗族事務,也多由那些讀過書的鄉紳說了算。
就連尋常百姓嘴里的道理,多半也是從說書先生、私塾先生那里聽來的。
而這些人,說到底都與士大夫階層脫不了干系。
這群人手無縛雞之力,手里卻攥著兩樣要命的東西:筆桿子和話語權。
史書由他們修,鄉賢由他們評,連誰是忠臣、誰是逆賊,往往都由他們一筆定奪。
鐵林谷即便是為百姓做了再多,若被他們在筆下冠上“亂黨”的名頭,就會面臨千夫所指的局面。
這世道的規矩,終究是由他們來定的。
要想在這規矩里成事,要么干脆推翻規矩,要么就得讓定規矩的人認你。
南宮玨思忖片刻:“大人是覺得……他們眼高于頂?”
“豈止眼高。”
林川自嘲地笑了笑,“在他們眼里,我這雙手掄過錘、握過刀,沾的是銅臭和血腥,哪配跟他們談什么經義?怕是連鐵林谷的門檻,都入不了他們的眼。”
“大人過謙了。”
南宮玨笑道,“‘霜葉紅于二月花’一句,足以讓太州的舉子們折腰。”
“一句詩而已。”
林川搖搖頭,“詩再好,可鐵林谷里的規矩,放到外頭,哪個不是離經叛道?”
南宮玨沉默片刻:“屬下倒覺得,這些恰恰是突破口。”
林川眉頭一皺:“突破口?”
“士大夫里,也不全是守著舊規矩的老頑固。”
南宮玨道,“有不少人寒窗苦讀,本就想做些實事,卻被官場的腐氣憋得難受。他們恨貪腐,憐百姓,只是沒處施展。鐵林谷做的這些事,看著離經叛道,實則是在給百姓謀活路。這正是那些有骨氣的讀書人想做而不敢做的。”
林川看了他半晌,笑了起來:“懷瑾啊懷瑾,能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真是難得。”
南宮玨臉色一紅,抱拳道:“大人還記得屬下初來鐵林谷時,見您讓女子參與谷內事務,曾引’牝雞無晨’來勸您嗎?”
“怎么不記得?”
林川笑道:“當時你把孔孟之道搬出來,差點沒把胡大勇氣死。”?
“那時屬下確是迂腐。”
南宮玨坦然道,“可時間久了,才懂了夫子說的’因材施教’,原是不分男女的。”?
他頓了頓,又道:“《商君書》言’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屬下從前總覺得這話是法家詭辯,直到看見鐵林谷軍民同吃一鍋飯,軍愛民,民擁軍,一個小小的山谷竟能如此運轉,若是一縣呢?一州呢?就像學堂新募的老先生,前幾日還在念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見谷里孩童都能讀《算經》,會記田畝賬,轉頭就改了口,說這是‘教民以時’的正道。”?
“你說的是不假。”
林川的語氣里少了幾分抵觸,“可鐵林谷是個小地方,攏共就這么些人,規矩好改。可外頭的世界大了去了……”
“屬下以為,當學《孫子》’謀定而后動’之法,先深耕一地,再徐圖一域,《論語》有云’欲速則不達’,此之謂也。”
南宮玨指著案上的輿圖:“如今鐵林谷這方寸之地,已是規矩井然、生機漸顯,恰如投石入湖,漣漪自會循勢漫開。咱們的新制,原不必急著求天下盡識,不妨先從青州試起。”
他指向輿圖上毗鄰的青州地界。
“青州與我谷往來最密,若能吸引青州的文人舉子來谷中,自然會讓他們親眼瞧見谷里的活法。女子如何分擔事務,軍民共餐如何齊心,連老農都能握著算籌核收成。這些親眼所見的實在好處,比千言萬語都有分量……”
他繼續說道,“他們回去后,哪怕只在茶肆里隨口一提鐵林谷,也勝過咱們費盡心機去游說。《周易》言’窮則變,變則通’,青州的文人先通了,其他州府自然會跟著看。到那時,不用咱們求著他們認,他們自己就會尋過來……”
……
不論如何,該做的準備已陸續鋪開。
正如南宮玨所言,變化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早先種下的種子,有的依舊在蟄伏,有的開始生根發芽了。
第一批攜著墨香炭南下開封的商隊,帶回了八百余套訂單,單是齊州的商戶,便一口氣訂下近三百套。
巨額的銀票流入谷中,很快化作白花花的銀子,撒向了鐵林谷與青州周邊的田疇。
新推的佃租制度在青州掀起不小的波瀾,甚至有鄉紳大戶聯名向府衙遞狀,哭訴此舉“壞了千年田制”,卻被秦同知幾句話駁了回去:
“佃戶多打糧,方能如期繳足皇糧;倉廩豐實,方能備荒年、應邊急。朝廷設官牧民,原是要讓千里沃野盡其用,讓萬姓足食安其居。鐵林谷佃租制能讓青州歲入增兩成,能讓逃荒流民少三成,于國于家皆有益,何錯之有?”
入了深秋。
忙完秋種的農人終于歇下了手里的鋤頭。
與此同時,青州府衙貼出了修渠的告示:
要在黑水河舊渠基礎上,新鑿一條分渠,直抵鐵林谷。
告示里說得明白,此番修渠,全用“以工代賑”的法子。凡家中存糧見底的農戶、流離失所的流民、或是無家可歸的孤苦人,只要肯上工,每日兩餐管飽,糙米雜糧管夠,力氣大的還能多領半塊雜糧餅。
布告剛貼出半日,府衙門前就排起了長隊。
有扛著鋤頭的莊稼漢,有背著破包袱的流民,甚至還有些面黃肌瘦的孩童,被大人牽著來碰碰運氣。很多人都在慶幸,天寒地凍能有活干,能靠力氣換口飽飯,不用擔心餓死了。
而此刻,林川正在輿圖前,和眾人商討著。
“這水渠不能只算灌溉的賬。”
他抬眼掃過眾人,“你們看,從黑水河主干引出的分渠,沿岸少說也有七八萬畝良田。春汛時蓄足水,旱季就能開閘漫灌,別說小麥雜糧,便是水稻也能試著種。青州那邊的消息說,以工代賑招來的流民,不少是南方過來的?他們最會種水稻……”
“南邊來的?”
有人困惑道,“咱們這北境天寒地凍的,他們放著南邊的好水土不待,往這兒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