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王帳內,阿茹拆開信箋。
“……避其鋒芒,攻其不備……”
她微微蹙眉,這些漢家兵法中的語句,讀來總有些晦澀難明。
“公主殿下!”
二狗單膝跪地,抱拳說道,“大人料想您可能不解其中深意,特意命小人詳解。”
阿茹將信箋放在案幾上,指了指對面的氈墊:“坐下說話。”
二狗猶豫片刻,終究不敢與公主平坐,只側著身子半跪在墊子邊緣。
他清了清嗓子:“大人說,血狼部最大的困境,或許不在兵刃之利,而在兵力懸殊。”
帳外傳來喧囂聲,阿茹的目光掃向地圖上標記的黑狼部大營。
二狗繼續說道:“黑狼部大軍壓境,若正面交鋒,縱使我部勇士驍勇,也難抵擋……”
他看了一眼阿茹,只見她輕輕點了點頭。
“故而……大人送來三策。”
“哪三策?”阿茹問道。
“其一,便是外面的風雷戰車。”
二狗指向帳外,“此車可運動中發射,專破密集陣型。”
“風雷戰車?!”阿茹瞳孔驟縮。
她當然知道風雷炮的厲害,如今林川竟然送來六輛戰車,這將大幅提升血狼部的戰力。
“其二,疲敵之計。”二狗繼續說道,“黑狼部若派大軍,糧草補給線必然漫長。大人建議派輕騎日夜騷擾其糧隊,令其首尾難顧。”
阿茹點點頭。
這種打法,她自己也知道。
“其三,擒賊擒王。”二狗壓低聲音,“待敵軍疲敝之際,以風雷車開路,精銳直取中軍大帳。大人說……拿下中軍,剩下的不過一盤散沙。”
阿茹和巴圖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到了驚訝。
她思考片刻,問道:“林大人……可還說了什么?”
“大人說,若公主拿定主意,便有句話要轉告給公主。”
“什么話?”阿茹問道。
開弓沒有回頭箭。所有部族都已經知道了血狼部要破釜沉舟,沒有退路了。
“大人讓小人轉告公主,戰場無情,當斷則斷。猶豫……”
二狗咽了咽口水,“猶豫只會徒增傷亡。”
王帳里沉默下來,只有燭火搖曳不定。
“巴圖爾,我們……”阿茹話說出一半,久久沒能繼續。
巴圖爾猛地站起身,來到她面前,單膝跪地。
“殿下,就讓巴圖爾的彎刀,為血狼部劈開第一個敵人的頭顱!”
帳外的風突然猛烈起來,吹得帳簾獵獵作響。
阿茹看見巴圖爾眼中的火光,那是她熟悉的、屬于草原勇士的決絕。
“好。”阿茹終于開口,“明日寅時,突襲黑狼部中軍!”
……
黑狼部,中軍大帳內。
牛油燈的火苗被夜風吹得忽明忽暗。
大酋長烏維盤腿坐在狼皮墊上,面前的銅壺里煮著馬奶酒。
對面坐著的老者須發皆白,手腕上拴著一條細細的金鏈。
這是草原上軟禁貴族的禮節。
“還記得嗎?”
老者突然開口,“那年我們在敖包會上賽馬,你的黑駒摔斷了腿,是我把白狼駒讓給你……”
烏維的手指敲了敲銅壺:“老哥哥,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老者輕聲笑起來,“當年我們對著長生天立誓,要像親兄弟一樣守護草原!可現在呢?”
他望向帳外,“你要讓三萬鐵蹄踏碎自己的誓言!”
烏維冷笑一聲:“那你的好女兒在做什么?她聯絡二十多個部族,要聯合對抗黑狼部!我原本要帶兵南下劫糧,現在?哼哼……”
夜風灌進來,吹得老者的白發凌亂飛舞。
“……只能先踏平血狼部,再去搶漢人的糧食了。”
“烏維,是你太貪婪。”
老者冷哼道,“你恨不得整座草原都是你的……”
“你不也是?”烏維打斷他,“你煞費苦心,不也是為了那可汗的位子?”
“我和你不一樣。”老者搖搖頭,“你忘了什么是兄弟……”
“別說這些沒用的話了!”
烏維盯著他,“要怪,就怪你的阿茹……太不安分。”
老者死死盯著兒時的玩伴,看到對方眼角那道疤,已經變成了猙獰的褶皺。
那是二十年前狼爪所傷,當時還是他一箭射中那頭狼,救下了他。
“你會毀了整個草原……”老者喃喃道。
烏維提起銅壺,給自己倒了碗奶酒:“老哥哥,你就在這好好等著……看我明日,怎么踏平血狼大營!”
……
鐵林谷。
夜風呼嘯,帶著些許的涼意。
林川抬頭看了看夜空。
子時已過,北斗七星悄然西移。
他的目光穿過重重山巒,仿佛要望到數百里之外的草原。
二狗帶著十幾名精銳,此刻應該已經抵達血狼部大營了吧?
出發前,二狗曾問他:“大人,你不擔心阿茹公主變卦?”
“落子無悔。”他當時這樣回答。
是啊,棋子已經落下。
就像奔騰的溪流,一路向前,不會回頭。
至于草原上的局勢會如何演變,黑狼部會作何反應,甚至阿茹公主是否會臨陣倒戈……
這些都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不過是個凡人,沒有未卜先知之能,更無操縱人心之術。
前世今生,他能做到的,就是通過對事物的判斷、對人的判斷、憑著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在錯綜復雜的局勢中,找準那個最關鍵的支點,然后,輕輕一推。
就像這次,他選擇相信阿茹不會放棄血狼部。
相信一個被逼到絕境的部族,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更相信這個為了救巴圖爾甘愿為奴的女子,骨子里的血性與擔當。
但相信歸相信,林川從來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一處。
若阿茹背信,他或許會失去二十幾名兄弟。
但草原,也會迎來咆哮的雷火。
……
草原上,夜色如墨。
三支騎兵無聲地分道揚鑣。
左右兩翼的輕騎如幽靈般散開,馬蹄裹著毛氈,朝著黑狼部大營兩側外圍潛行。
中軍那五千鐵騎靜靜佇立,這是血狼部最后的精銳。
阿茹公主的白馬立在最前方,月光為她的銀甲鍍上了一層冷光。
她回頭望了一眼大營。
那里有她的族人,有年邁的薩滿,有剛學會拉弓的孩童。
若這五千人回不來,明日朝陽升起時,血狼部的旗幟將永遠倒下。
大營中,沒有一個人入睡。
老人們跪在狼頭纛旗下,粗糙的掌心向上,祈求長生天的庇佑。婦女們緊緊摟著孩子,卻沒人哭泣。就連最年幼的孩童也安靜地跪著,他們或許還不懂什么是滅族之禍,但都明白今夜的不同尋常。
六架古怪的大車緩緩駛出營門。
車身上蒙著黑狼皮,輪軸裹著厚厚的毛氈。
每輛車由兩匹黑馬牽引,車上坐著三四個鐵林谷的戰兵。
他們手中握著火折子,眼睛卻都望向南方。
二十里外,黑狼部的營地,像臥在草原上的狼群。
阿茹拔出彎刀。
沒有吶喊,沒有戰鼓。
五千鐵騎向著死亡或者生機,洶涌而去。
成王,或者敗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