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城。
越王府。
金瓦重檐,檐下掛著春日新裁的宮燈,風一吹,便映出一圈一圈晃動的光影。
那日朝中盛典后,徐聞便被成化帝親自送出皇宮,回到他那座威震天下、卻也無數(shù)次被人暗地議論的越王府。
這座府第,是他在權力巔峰之下最私人的角落。
他下了車輦,一步步踏過熟悉的青磚地面。
隨侍的下人不敢高聲說話,只低頭引路。
不遠處,越王府中早已列隊跪迎,府中長史、內(nèi)舍總管齊齊叩首,齊呼:“恭迎王爺回府!”
徐聞擺手:“都起來吧,都起來。”
他已八十有余,容貌蒼老,但步履穩(wěn)健,眼神銳利,渾身自有一股氣勢,讓人望而生畏,卻又說不出哪里可怕。
那是被時間與權力打磨過的鋒芒,收而不發(fā),卻無處不在。
不多時,側院傳來沉沉的腳步聲,一步一頓,如同風中老鐘。
來人步履瞞珊,卻是徐聞最熟悉的人,岳沖。
他是徐聞的大舅哥,也是陪伴徐聞六十年的近身護衛(wèi),從永寧鄉(xiāng)到紫禁朝堂,一生護主不離不棄。
如今,這位昔日力大無窮的親兵統(tǒng)領,早已老得不成樣子,駝著背脊,步履艱難。
“王爺,皇后娘娘回府省親了。”
岳沖聲音沙啞,笑容滿面。
皇后徐冉,是武成郡王徐華的孫女,而徐華,正是岳沖的親外甥。
那位大明國母,既是皇后,也是岳沖看著長大的孩子。
“你這老東西,啥事開心成這樣?”
徐聞笑著緩緩起身,望向門前。
只見皇后徐冉已換下宮中禮服,身著素凈常服,從垂花門緩步而入,身后僅帶兩名貼身宮女,氣質端莊而溫婉。
她走到徐聞跟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大禮,輕聲道:“冉兒叩見曾祖。”
徐聞扶她起來,細看了一眼這位自己一手送入深宮的皇后。
眉目如畫,氣度溫良,比當年剛進宮時多了幾分沉靜,也多了幾分從容。
徐聞開口問:“這兩年,陛下對你可好?”
徐冉溫婉一笑:“天恩隆厚,不敢有失。”
“這便好。”徐聞點頭,剛要再問,徐冉卻似有所欲言,又微微抿唇。
一旁的岳沖看得明白,忙拱手笑道:“啟稟王爺,皇后娘娘今日回府,是奉旨報喜。”
徐聞眉頭微動:“哦?何喜?”
徐冉終于露出一絲藏不住的笑意,輕聲說道:
“冉兒已有身孕,三月有余,太醫(yī)看過三次了,穩(wěn)得很,脈象……應是男胎。”
這話一出,整個院中氣氛仿佛一下凝住了。
片刻之后,岳沖第一個跪下,老淚縱橫:“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群仆隨之跪倒,賀聲如潮。
徐聞卻沒有立刻作聲,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萬千念頭一齊在腦海里翻涌。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望著庭中一株老梅,半晌才輕聲吐出一句:“男胎……嫡長子啊。”
話音低沉,卻仿佛一塊巨石落地。
徐聞轉身緩步走入內(nèi)堂,不快不慢地坐下,目光平靜,語氣輕淡:“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眾人起身,唯獨岳沖依舊跪著。
這個陪他半生、早已白發(fā)的老護衛(wèi)低頭哽咽道:“王爺……終于可以安枕了……”
在外人眼中,越王徐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鐵血權臣,是廢立二帝、定國安疆的大明重臣。
他們只看到越王披甲跨海、指掌朝局,卻不知徐聞夜深無人時,也會倚窗而坐,望著天色沉思不語。
岳沖卻看得清。
他護著徐聞一輩子,也知道這個看似無堅不摧的男人,心里藏著太多無法說出口的擔憂。
不是怕死,是怕死后無依。
此時,廳中只剩徐聞與徐冉。
徐冉躬身坐于一側,恭敬不言。
徐聞卻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疲憊,卻也坦然。他緩緩開口:
“冉兒,你知道你曾祖這一輩子,是怎么過的嗎?”
徐冉抬眼,卻不敢隨意答話,只靜靜聽著。
“我十八歲入仕,二十三歲封公,三十掌兵,五十監(jiān)國,六十廢立兩帝,八十征扶桑,如今歸府。”
徐聞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數(shù)著,說得平靜如水,卻字字如雷。
“我這一輩子,是大明百年最久的權臣,六十年,朝廷無我不議之事,邊疆無我不控之兵。”
說到這里,徐聞語氣忽然頓住,眼神微垂,仿佛望向了極遠的過去。
“可你也知道,權臣……哪有好下場的?”
“韓信、霍光、曹操……哪個不是權傾天下?可哪個得了善終?或被疑,或被誣,或被貶,或被滅門,死后連墳都給刨了。”
“我當年廢正統(tǒng)、立景泰,你知道多少人背后罵我?”
“我征東瀛,諸公私下里議我‘私兵不解甲’,我讓你入宮,你以為朝中清流如何看我?”
徐冉輕聲應道:“冉兒知道,曾祖做的是正事,是為社稷,不為私利。”
徐聞苦笑:“你當然知道,可史書不一定知道,后世更不會知道。”
“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若將來我死了,會不會哪一朝的新帝,忽然追查往事,封我王府、流我親族,甚至掘我墳、鞭我尸……”
徐聞話到此處,竟停了片刻,然后,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可現(xiàn)在,我不怕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徐冉,目光極深極靜。
“你有了身孕,是男胎,若生下,乃嫡長子,那就是太子,未來的皇帝!”
“那時,大明江山還是朱家的,天命不變,可這天下的局勢,就穩(wěn)了,而你曾祖我……也終于可以放心了。”
說到這里,徐聞長長地靠在椅背上,仿佛一口氣松了下來,肩膀也塌了幾分。
他低聲道:“我守了大明一甲子,如今不求身后名,只求徐家無禍,不再卷入風浪。”
“冉兒,你要好好安胎,孩子若順利生下,你與他,就是我徐家最后的保障。”
徐冉站起,雙手疊于腹前,鄭重點頭:“冉兒謹記曾祖教誨。”
徐聞一抬手,像是想再說什么,可終究只是擺了擺手,閉上了眼睛,聲音低下來:“去吧,好好歇著。”
待徐冉退下后,他久久不語。
窗外日頭西斜,院中梅影婆娑。
徐聞靠坐在榻上,閉著眼,仿佛小憩,仿佛回想。
半晌,他自語一聲:“原來,松一口氣,是這種滋味。”
他這一生從未退過一步,直到今日。
這一日,是越王徐聞一生最安穩(wěn)的一日。
不因權勢,不因兵鋒,只因他終于知道,他走后,風浪不能再動他家族一絲。
一個權臣,一生懸命,終得一線天光。
這一線天光,不在朝堂,不在戰(zhàn)場,而在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未來的大明皇帝,流淌著一半徐家血脈,足以!
在最后的生命里,徐聞有把握,護住這枚種子,盡最大努力,將之培養(yǎng)成一代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