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凝在張府青磚上,檐角的銅鈴被風扯得叮當響。阿強站在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一道裂痕。昨夜小翠哭濕了他肩頭那片布料,如今干涸成暗色痕跡。
前院傳來腳步拖沓聲,混著幾句壓低的議論。阿強剛邁過門檻,就看見黑衣人單腳踩在石階上,紅巾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那人手里攥著紙帛,指節泛白,像是捏著什么燙手的東西。
“張老爺可在?”嗓音嘶啞,帶著刻意拔高的挑釁。
管家阿四已經擠到最前頭,袖口沾著新泡的茶漬:“劉家哪位公子差遣的?我們這邊沒收到帖子。”
黑衣人嗤笑一聲,突然將紙帛甩開。風卷起邊角時,阿強瞥見墨跡里有“三”字的輪廓。
“張家的野狗!”人群騷動起來,幾個仆婦縮著脖子往后退,“你配跟劉家談婚論嫁?”
阿強聽見自己后槽牙咬緊的聲音。他往前走了兩步,石板縫隙里的青苔硌得鞋底發滑。“誰派你來的?”聲音比想象中平穩。
對方下巴揚起老高,喉結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滾動:“我家少爺說,你能接住三招……”說到這兒突然卡殼,右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腰間短刃。
喬太太的繡鞋碾碎了廊下的枯葉。她喘息粗重,鬢角金釵歪斜:“你又惹禍了是不是?”
阿強沒應聲。他接過戰書時,發現紙面殘留著火漆融化的焦痕。拇指按在“比武”二字中間,慢慢折成方勝形狀。
“阿四?!彼D身時衣擺掃過門檻上的青苔,“帶這位朋友去偏廳歇腳。”
喬太太猛地拽住他袖子:“你還真要留他喝茶?”
“總比堵著大門吵嚷強?!卑姵榛厥直?,袖口裂痕又撕開了半寸。
黑衣人跟著進廳時,肩膀撞到了門框。他端起茶盞的手腕上有道蜈蚣狀的舊疤,隨動作扭動。阿強盯著那疤痕看了兩息,才慢悠悠開口:“你家少爺練的是鷹爪功?”
茶湯晃出幾滴,在木案上洇出深色斑點。黑衣人喉結滾了滾:“你——”
“我半個月前在城西客棧見過個使雙刀的年輕人?!卑姾鋈淮驍嗨?,“也是劉家的門客?”
空氣突然凝滯。窗外掠過烏鴉的叫聲,驚得檐下銅鈴又是一陣亂響。黑衣人猛地站起身,茶盞翻倒在桌沿,順著木紋裂縫滲進一道蜿蜒的水痕。
“你少在這裝神弄鬼!”他話尾帶著破音,“要么應戰,要么——”
“要么我就不是男人?”阿強忽然笑了。他伸手扶正茶盞,指尖掠過黑衣人手腕上的疤痕,“這疤是被鐵鏈磨的吧?你們主子,怕是連劉家的門檻都沒跨進去過?!?/p>
黑衣人瞳孔驟然收縮。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條凳。阿強卻已走向門口,陽光在他背影上切出明暗交界。
“午時三刻。”聲音從廊下傳來,混著遠處更夫敲梆的余韻,“擂臺設在前院?!?/p>
半個時辰后,街巷里跑馬的蹄聲此起彼伏。阿強倚著朱漆柱子看天色,云層壓得很低,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小翠拽著他衣角,指甲掐進了掌心。
“別怕?!彼词治兆∷氖种?,發現她關節在細微震顫。這是第三次觸碰她的手,溫度比上次見面時涼了許多。
擂臺邊,黑衣人解開紅巾纏在腰間。他活動脖頸時,阿強注意到他左耳缺失一塊軟骨。這種傷常見于江湖斗毆,絕非名門子弟該有的印記。
“準備好了?”黑衣人吐字含混,像是嘴里含著什么東西。
阿強松開小翠的手,袖口裂痕終于完全綻開。他后退半步,素白衣袖在風中鼓蕩如幡。
拳風響起時,他聞到一股腐爛的槐花味。那是黑衣人袖中藥粉的氣味,混著汗酸與血腥。拳頭離他鼻尖還有三寸,整個人卻突然向后仰倒,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
全場嘩然。黑衣人收勢不及,踉蹌著撲向空處。他右膝重重磕在擂臺木板上,發出悶響。阿強甚至沒有抬手,只是緩緩抬起左腳——方才那記虛晃,竟是在丈量距離。
第二拳來得更快。阿強這次側身讓過,袖角掃過對方手腕。黑衣人突然慘叫,手中藥粉盡數灑向天空。晨光穿過飄散的粉末,折射出詭異的七彩光暈。
“妖術!”有人尖叫。
阿強垂眼看著自己掌心,皮膚下隱約浮現出淡青色經絡。那種灼燒感又來了,就像三年前在雪地里救人的那晚。他握拳時,聽見筋腱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第三拳落空時,黑衣人突然跪倒在地。不是因為阿強出手,而是他自己膝蓋突然脫臼。他捂著腿在地上打滾,額角冷汗把塵土沖出泥痕。
“饒命!”聲音帶著哭腔,“我不知道內情!我只是個傳話的!”
阿強蹲下身,發現對方褲管里藏著黃銅護膝。這種機關暗器,分明是北疆流寇慣用的伎倆。
“告訴幕后之人?!彼焓株谝氯隋e位的膝蓋,聽到骨頭歸位的脆響,“想毀張家,光明正大來?!?/p>
人群騷動漸起。阿強起身時,瞥見喬太太攥著帕子的手青筋暴起。她身后陰影里,有個戴帷帽的女人正悄悄后退,裙擺掃過門檻時,露出一角褪色的靛藍。
遠處忽然傳來馬蹄急促。阿強瞇起眼睛,看見塵土飛揚中奔來的騎士。那人揮舞的信箋在風中獵獵作響,像團燃燒的火焰。
他轉頭望向陰沉的天空。第一滴雨砸在擂臺木板上,濺起小小的塵霧。二十年來,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影子——那不是乞丐蜷縮的輪廓,而是巨獸蘇醒的姿態。
“都準備好了嗎?”他對著沸騰的人群說道,聲音穿透雨幕,如同驚雷碾過云端。
烏云深處,隱約傳來悶雷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