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城邊緣的廢棄社區(qū)中心,像一頭年邁的巨獸,蟄伏在衰敗與新生的夾縫里。鐵門上的掛鎖早已失去了金屬的光澤,銹跡順著鎖鏈蜿蜒而下,如同時間的毒牙啃噬著本就脆弱的尊嚴。陳風站在門前,目光掃過那斑駁的鐵銹,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猛地一腳踹在門框偏上的位置,塵封已久的鎖鏈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哐當”聲,松了半截。門縫里,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與潮濕水泥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喉嚨發(fā)緊。
他往后退了兩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語氣帶著一種幾近瘋狂的篤定:“行,地有了。”
就在這時,阿飛抱著厚厚一疊打印紙,從歪歪扭扭的電動車上蹦下來。他那一頭蓬亂的頭發(fā),被秋風吹得像只炸了窩的雞,他扯著嗓子喊道:“喲呵,我說陳大英雄,這是租的?買的?還是……強占的?”
陳風回頭白了他一眼,嘴里蹦出兩個字:“暫借。”
“暫借?”阿飛把宣傳單往車筐里一扔,雙手插兜湊過來,“三天后要是交不出押金,管理員可要帶著電焊工來封門咯。到時候咱們就成全城的笑話啦!”
小靈從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后座跳下來,從帆布背包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醫(yī)療包,那包輕得幾乎沒分量,她晃了晃,無奈地笑了笑:“我問了三家醫(yī)院,說是捐贈設備……沒人理我。”
“正常。”阿飛把宣傳單從筐里抽出來,往門上貼,膠帶剛粘上就被風吹得卷了邊,他咒罵了一聲,“昨天我們是拯救城市的英雄,今天就成了街頭拉贊助的流浪劇團。這世道,變臉比翻書還快!”
陳風沒接茬,掏出手機點開一段視頻。畫面里,他滿臉倦容,背景是臨時指揮中心慘白的墻壁,燈光刺眼得讓人心煩,語氣平靜得像在點外賣:“我們不求封號,也不求掌聲。只希望那些因為異能失控被趕出家門的人,有個地方能喘口氣。”
他點開評論區(qū),劃拉了幾下。兩條熱門評論刺得人眼睛生疼:“演得挺像,冷傲天也學會洗白了?”“樓上眼瞎?他救了整座城!”“救城歸救城,我捐五千塊給你租房子?你當我是慈善傻子?”
“目前總捐款,”陳風念著后臺數(shù)據(jù),“三千二百六十七塊。其中兩千是小靈她媽轉的。”
小靈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我媽說……支持女兒的事業(yè)。”
“感動。”阿飛翻了個白眼,“夠買十瓶消毒水。”
三人推開嘎吱作響的鐵門,走進空蕩蕩的大廳。頭頂?shù)娜展鉄艄荛W了兩下,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然后“噗”地熄滅了。墻角堆著幾張瘸腿桌椅,像一具具風干的骷髏,地板上還留著前年某支街舞社留下的膠帶痕跡,五顏六色的,歪歪扭扭,像一道道扭曲的傷口。
“計劃沒變。”陳風拉開背包,取出一塊沾著塵土的白板,支在窗邊。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幽靈。“明天上午九點,‘守護者’首個社區(qū)診療點,正式開放。”
“拿什么開?”阿飛攤開雙手,做了個夸張的動作,“椅子三條腿,燈不亮,連個像樣的消毒柜都沒有。小靈的異能再強,也不能給患者發(fā)個‘精神治愈’就打發(fā)走吧?”
“先治輕癥。”小靈蹲在地上,細細地檢查著電源接口,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裸露的電線,“情緒波動、能量輕微溢出的,我能處理。設備……慢慢來。”
陳風轉身在白板上寫下三行字,字體歪歪扭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免費診療(限每日前20人)
異能穩(wěn)定咨詢
緊急庇護申請(審核中)
他退后一步,雙手抱胸,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起來像那么回事了。”
“看起來。”阿飛冷笑一聲,“實際上我們連電費都交不起。還開什么診療點,趕緊去天橋底下擺攤算命吧。”
當晚,陳風坐在網(wǎng)吧昏暗的角落,鍵盤上的油污黏糊糊的。他對面的屏幕上,是市公益基金會官網(wǎng)的申請頁面。他皺著眉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著鍵盤,填完最后一欄,上傳了團隊成員身份證明、基地殘余數(shù)據(jù)截圖,還有一段由專員匿名提供的“行動合規(guī)性說明”。
提交成功。
頁面彈出提示:審核周期30-45個工作日,結果將通過郵箱通知。
“45天?”他盯著屏幕,感覺眼球都要凸出來了,“等你批下來,我們墳頭草都開異能了。”
與此同時,小靈在舊城區(qū)一家社區(qū)診所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站了足足二十分鐘。診所的玻璃門映出她緊張的臉,里面走出一位戴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穿著白大褂,手里拿著一支筆,顯然是被她堵住了。
“你們那個組織?沒注冊吧?沒資質吧?沒監(jiān)管單位吧?”男人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但我們真的需要——”小靈的聲音細若蚊蠅。
“小姑娘,”男人打斷她,“我不是不幫人。可設備捐給你,出了事誰負責?你們連個公章都沒有。”
小靈低頭,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醫(yī)療包邊緣的布料,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您這里的能量監(jiān)測儀……是‘泰諾思’第三代吧?”
男人一愣:“你懂這個?”
“嗯。”她輕聲說,“我體內的異能波動,就是被同型號設備第一次檢測出來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也是最幸運的一天。”
男人沉默了幾秒,最終搖了搖頭:“抱歉,真幫不了。這個社會,光有心還不夠。”
回程路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秋風卷起落葉,打在小靈臉上,生疼生疼的。她把那個型號記在了本子上,手指用力得幾乎要劃破紙張,卻什么也沒說。
阿飛那邊更慘。商會接待他的是一位穿馬甲的年輕助理,西裝革履,頭發(fā)油光水滑。聽完阿飛的介紹后,他竟然笑出了聲:“陳先生,你們這叫公益組織?連個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有,連對公賬戶都開不了,我們怎么打款?走私人轉賬?稅務局明天就上門。”
“我們不是要錢,是想談合作——”阿飛急得滿臉通紅。
“合作?”助理合上文件夾,動作干脆利落,“等你們在民政局掛上號,再來談吧。現(xiàn)在,請回吧。”
三天后,臨時辦公室的房東拎著計算器,像個索命的無常,冷冷地站在門口:“水電加房租,欠款八千六,三天內不交,東西全給我搬出去。”
門被“砰”地一聲摔上,震得墻皮“撲簌簌”地掉了一塊。
當晚,團隊緊急開會。昏黃的燈光下,桌上攤著賬本,每一頁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痛著所有人的眼睛。總收入3267元,支出已超2萬(含前期調查、交通、基礎耗材)。賬戶余額:283元。
“我們撐不了兩周。”阿飛把筆一扔,發(fā)出“啪”的一聲響,“除非改行去廣場發(fā)傳單,按掃碼量結算工資。”
沒有人笑。死寂的房間里,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陳風盯著桌角一張泛黃的紙——那是從基地廢墟里翻出來的“源點”數(shù)據(jù)殘頁。邊緣一行小字墨跡模糊:“可轉化民用供能”。他用筆輕輕描了一遍,折好塞進內袋,動作小心翼翼,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項目縮小。”他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診療點照開,但只接輕癥,不限人數(shù),不設門檻。庇護申請暫停,等資金到位再啟動。”
“那算什么?”一名隊員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絕望,“我們拼死打完仗,結果連個像樣的診室都搭不起來?那我們到底算什么?”
“英雄不靠診室活著。”陳風站起身,走到角落,撿起一張斷腿的椅子。椅子腿斷得參差不齊,像個滑稽的小丑。他蹲下,用工具擰緊松動的螺絲,又從廢料堆里拆了另一張椅子的完干部件,一點一點地拼湊著。
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卻穩(wěn)得讓人心安。
第二天清晨,陽光斜切進大廳,在地上拉出一道道長長的光影。黑板上,不知是誰用彩色粉筆多寫了幾行字:
“守護者不靠錢活著,靠做的事活著。”
下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像孩子的涂鴉,旁邊寫著:“今日開放”。
小靈在門口支起一張小桌,桌布是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她放上登記本和體溫槍,動作輕柔得像在擺放圣物。阿飛用膠帶把宣傳單貼在電線桿上,風一吹,單子嘩啦啦地響,他又追出去按住,嘴里嘟嘟囔囔。
八點五十五分,第一個來訪者到了——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臟兮兮的校服,手抖得厲害,袖口下隱約有紅光滲出,像是壓抑不住的火焰。他的眼神躲閃,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小靈起身迎上去,聲音溫和得能滴出水來:“別怕,坐下說。”
診療點開了。
臨近中午,人漸漸多了起來。有被學校勸退的異能學生,縮著脖子,眼神里滿是無助;有因能量波動被房東趕走的打工者,手里提著破舊的行李箱,臉上刻著疲憊;甚至有個老太太,扶著老花鏡,顫顫巍巍地說孫子最近總在半夜漂浮,問能不能“調教一下”。
小靈忙得額頭冒汗,陳風在旁邊記錄信息,順手遞水。水杯上印著歪歪扭扭的“守護者”三個字,是昨夜他們自己用貼紙粘的。
快到下午兩點,人少了。陳風正低頭整理資料,聽見門口有動靜。他抬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那兒,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衛(wèi)衣,手里攥著一張對折的卡紙,像攥著整個世界的希望。
那孩子沒進來,只是快步走到桌前,把卡片往登記本上一放,轉身就跑,速度快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小靈翻開卡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上面是蠟筆畫:一個發(fā)光的女孩被一群人圍在中間,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遠處站著一個持劍的背影,劍尖指向黑暗的遠方。畫角寫著一行稚嫩的字:
“謝謝你們沒放棄。”
陳風拿起卡片,看了很久很久。他的手指摩挲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然后,他走到黑板旁邊,用一枚圖釘把它釘在墻上,正好壓住那行“靠做的事活著”。
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風獨自留下打掃,掃到墻角時,發(fā)現(xiàn)一張被踩過好幾次的傳單,上面印著“泰諾思科技——異能適配設備展”。日期是后天。
他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塞進包里,動作干脆利落。
臨走前,他順手擰緊了最后一張椅子的螺絲。椅子穩(wěn)穩(wěn)立著,沒再晃一下,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使命。
夜風吹進門縫,掀動登記本的紙頁,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最新一頁上,寫著一個名字和電話,墨跡未干,一滴水珠落在“聯(lián)系電話”那一欄,暈開了一小團,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