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進(jìn)村時周三垛正在茅坑里拉屎。
他聽到了呼喊聲和槍聲,沒來得及擦屁股就連忙穿起褲子奔跑起來。
“往山里跑。”
是他這樣喊了一聲,讓全村人找到了方向,因為當(dāng)時大家都亂了神志,像無頭蒼蠅一樣跑起來,不知道向何處跑。
而他卻比任何人都熟悉云條山。
他爹在山里做過土匪,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爹爹做過的事情,許多事情與這座大山有關(guān),分明眼下這座大山能夠?qū)⒄麄€村莊的人裝進(jìn)去。
若干年后,政府的運動隊要定他的成份,村民們歷數(shù)了他爹和他的罪行,他對爹爹的罪行照單全收,對自己的卻無一認(rèn)賬。
“我不僅沒害過雞靜嶺的人,我還救過他們,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吼了一嗓子:朝山里跑,要不是我這樣喊一聲,全村人都亂了方寸,像無頭蒼蠅,就要撞上日本人,女人就要遭殃。”
雞靜嶺村民在回憶那天的經(jīng)歷時,的確有人喊了向山里跑,可是誰喊的記不清了,當(dāng)時都嚇得魂不附體,誰還能想起誰喊了這一嗓子,這一聲喊后,大家都辨明了方向,都一邊奔跑,一邊叫喊:“朝山里跑。”
后來大家都是這樣喊的,最后一個麻三,差點落到日本人手里,全村的人都進(jìn)山了,能夠看到他在村里跑,大伙兒一齊聲喊:“快朝山里跑。”
在雞靜嶺村里,千萬年前就有擴(kuò)音器了,大山像個圍屏,一個喊聲,不僅被擴(kuò)音,還在不同的山谷回蕩,久久不絕,所以那聲音麻三分明是聽到了,他屁滾尿流還是跑出來了。
事后,麻三回憶,那天一開門,與日本兵臉貼臉,日本人臉上全是胡子,像是野人,還看到一個日本兵臉上拖掛著長長的鼻涕,這些細(xì)節(jié),那天逃難的村民因為過于的緊張,都沒有仔細(xì)地觀察過,麻三這樣的繪聲繪色,讓他們一次次復(fù)盤那次逃難的驚心動魄。
麻三對周三垛說:“三垛,我可沒干缺德事,你搶了我的魚網(wǎng),木盆,這一條,我可沒向運動隊的干部說。”
的確,在運動隊鼓勵大家反映周家兩代人的問題時,麻三對周三垛的事情只字未提。
“那是多大的事情?何況我周三垛就拿過你的一張魚網(wǎng),一張破木盆,我真的沒干過缺德事情。”
運動隊要給他定的第二條罪責(zé)是帶領(lǐng)日本人收拾云度法師。
周三垛的確找了日本人,周三垛恨云度,是他殺死了他爹,殺父之仇,怎能不報?
一開始他不敢接近日本人。
后來見日本人燒了房子還不走,經(jīng)常過來,看到日本人身邊還有個中國人,那是翻譯官,于是就先找了翻譯官。
先取出手上良貴的那塊假表獻(xiàn)了上去。
“媽的。”翻譯官一看是塊假手表,揮手給他一巴掌。
“我有重要情況要報告太君,討月寺里藏了槍。”
這一重大情況立刻報告給龜田小隊長。
他被日本人抓去。
他帶著日本人在夜間悄悄摸到山上,進(jìn)了討月寺。
他相信,當(dāng)年黃二虎子身懷使命,也是這樣上山的,一報還一報。
房子都被燒了,逃難的村民擁擠在討月寺里,擔(dān)心日本人夜間上山,他們在半山腰間放了崗哨。
這晚遇上周三垛領(lǐng)著日本人摸上山來,討月寺里的人們得到消息立刻炸了鍋,一轟而散,人們要云度也趕快離開,云度卻死活不走,他必須要留在討月寺。
雞靜嶺遭遇一把大火時,云度就擔(dān)心起來,擔(dān)心日本人一把火將討月寺點了,沒了討月寺,他云度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如果那樣,他就與日本人拼命。
何況佛祖在這里,山神野鬼都在這里,他云度必須也在這里。
他看到一隊日本人荷槍進(jìn)入寺院,前面引路的是周三垛,他心里明白了一切。
云度立刻被日本人倒吊起來。
“槍的,繳出來,否則死啦死啦的。”
自然槍托棍棒雨點一樣落在云度身上。
“我沒有槍,我們出家人四大皆空,沒有槍。”
“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
日本人在討月寺里翻箱倒柜,沒有找到槍。
云度被倒吊在房梁上,槍托不時砸向他的身上,他的嘴鼻不時地朝下滴血。
那一晚月亮很圓,實際上周三垛從來沒在夜間上過云條山,沒在夜間來過討月寺,怪不得爹爹要占了討月寺,住在這里可以看一天的月景,把這世界看得像仙境一樣。
第二天一早,山林里的村民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就聽到“轟隆隆”幾聲巨響,日本人用迫擊炮轟了討月寺,討月寺瞬間被炸成碎片,碎木滾石從山頂滾落,滿山遍野地散開。一起滾動的還有云度,當(dāng)時他是被倒吊在屋頂上的,炮彈落下后,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身子像擺錘一樣蕩向天空,像大鳥一樣飛起來。
若干年后,云度想,一定是佛祖對他進(jìn)行了佑護(hù),他的身子已經(jīng)拋向了天空,在空中倒懸著朝下看,看到了那么多的鳥蟲,那會兒鳥蟲全身滴汗,它們也被驚到了。
這山上的鳥蟲是從來不受驚嚇的,哪怕那么多鬼的驚擾,它們大過鬼,高于鬼,它們可以游走于鬼走的路,它們可以吃死人肉,吃鬼的肉,所以這山上的鳥蟲,一如掛在天上的月亮,享受著仙境里的自在。
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出竅,出竅后的魂魄倒懸在懸崖邊上,那里還有野藤,雜樹肥碩的蛇,它們都倒懸著,整個身子緊貼著山崖,它們一定是想與山崖長在一起,并讓整個世界倒置過來。
云度在垂死間突然看清了世界的樣子,看清許多的倒懸物,看清了大片的云彩,它們倒懸著,那一瞬間他終于看清了佛,佛就是這樣的倒懸,佛野藤一樣地與山崖長在一起,吸吮著石頭里的養(yǎng)料,青云白露,彈指人間。
討月寺被炸了,不是被燒,是被炸,你沒有與日本人拼命的資格,你被拋了出來,拋向天空,被倒懸,日本人讓你終于看清了佛的真正的面容。
佛在討月寺,佛在山崖間,佛還在,佛就在雞靜嶺,他不會走,他與青藤野樹,與蛇蟲鳥獸呆在一起,只要云條山還在,那么我云度,無論生死,我黃二虎子的魂魄就有去處,我的身子就要落下了,是死是活?如果是死,我的魂魄將緊緊攀附著青藤山崖,此時整個雞靜嶺的上空都映現(xiàn)出黃二虎子飛翔的身影。
他的身子重重得落向一堆荊棘叢中。
云條山上的荊棘向棉被一樣,云度落在棉被上了。
云度像個石滾子滾下山來,他是和寺院的石門檻一起滾動的,他竟然滾在石門檻的前面,石門檻滾動的速度比他更快,可就在石門檻砸向它時,立刻放慢了速度。
他相信那一刻佛祖伸出援手,不,不是在那一刻,在這之前,在炮彈落下的時候,佛祖就伸出援手,否則他必死無疑。
他落在鄉(xiāng)親們躲避的樹林里,人們立刻給他解開繩索。
后來工作隊的陳干部指認(rèn)這一條:你周三垛向日本人出賣了云度。
周三垛辯解,是日本人脅迫他,他并沒有做缺德的事情,并沒有出賣云度。
討月寺是日本人炸的,與他無關(guān)。
何況他還差點打死了龜田小隊長。
這也是件的確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在樹林里,突然傳來一個女孩的哭聲,那個女孩并不是本地人,應(yīng)該是逃難至此,被龜田小隊長抓到手中,龜田小隊長就去剝她的衣服,女孩穿的是一件小花襖子,三下兩下就被剝得精光,小女孩立刻被龜田小隊長壓在身下。
那一刻周三垛不知是哪里來的膽子,就像看仙兒洗澡一樣,一定要做點什么。
他躲在樹叢中遠(yuǎn)遠(yuǎn)地用一塊石頭扔向龜田小隊長,不偏不倚正擊中龜田小隊長的后腦勺,只聽“哎喲”一聲,龜田小隊長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小女孩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
這件事情有許多村民看見,都為周三垛捏了一把汗。
“我用石頭砸過龜田小隊長,差點將他砸死。”周三垛說。
于是工作隊對周三垛的問題定性是:參加過高鎮(zhèn)長的自衛(wèi)隊,但偷看高鎮(zhèn)長姨太太洗澡并被吊打,所以與高鎮(zhèn)長不是一條心。帶領(lǐng)日本人上山搜槍,但用石頭砸傷了龜田小隊長,救了差點被強(qiáng)奸的小女孩,因此與日本人也不能算一條心。
結(jié)論是,周三垛不能定為壞分子。
后來周三垛成了云條山的巡山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