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令哥來了!”
“令哥,泥路難走,大叔我有的是力氣,來,上來,叔背你……”
所有人見了余令都開始熱情的打招呼。
有套近乎,更多的是表達親近。
因為余令這塊給糧食從來都是足足的,從不會故意抖一下。
其余的幾個賬房就不是人,裝完一升就會狠狠的抖一下。
這一抖上面的一層糧食就少了一層,還不敢說,說了就挨打。
看糧食的衙役賊兇。
在勞役們三日的辛苦勞作下,堵塞的溝渠通了。
京城里的水位開始下降,污水順著溝渠,流向了遠處的大河。
污水退去,留下厚厚的一層污泥。
水是退了,淤泥下才是最讓人能看清楚這場大水的恐怖。
各種牲畜的尸體在污泥里露出一角。
隨著清淤的工作開始,人的尸體被發現,男女老少都有。
有的尸體被人認出,緊接著就是哭天喊天的大哭聲。
有的尸體無人認領,等待他們的就是一把火。
在這些人里余令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那對“可憐的父子”也被發現了,這是時隔數月之后余令再見這兩人。
余令只想說那可憐的孩子終于解脫。
被人采生折割砍去了手腳,被人當作賺錢的工具,現在終于解脫了……
余令的心情并不好。
污泥之下的慘狀,隨著眾人的口口相傳不絕于耳,讓余令總是不自覺的想到了自己。
自己若是沒被收留……
在這場大雨里自己能不能僥幸活命?
來到自己的案桌前坐好,已經來的賬房見余令來了,紛紛起身,朝著余令拱手行禮,以示問好。
在這年頭,有本事的人就是受人尊敬。
最主要的是余令還年輕,年輕也就意味著資本和潛力,前途無量。
可在第一日他們可不是這樣的……
那一日余令是最快完成統計,且沒有一點錯誤。
不光這些人驚呆了。
就連千戶的兒子蘇懷瑾都不由的多看了余令幾眼。
譚伯長就更不要說了,等他們來算賬的時候余令就已經算完。
譚伯長和吳墨陽是個漢子,當場叫哥。
余令當然不會信以為真。
不過卻覺得這個譚伯長和吳墨陽倒是有點意思。
不管人是如何紈绔,但敢做敢當。
其實這活并不難,數竹簽最后算總就行。
一個竹簽就代表一升糧食。
能拿到竹簽就代表著戶籍那一塊衙門核對過了,最難的工作衙門做完了。
余令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賬房,更像是一個發糧食的。
最累的其實陳嬸。
她要重復的彎腰,重復地把升器裝滿,余令想找個人替換她,她都不愿意。
她喜歡給人糧食的這個活。
余令也有屬于自己的竹簽。
蘇懷瑾是個好人,每日清晨他來的時候就會給余令一把竹簽。
少的時候七八十個,多的時候一兩百個。
每次余令看著他的時候他總是謙虛地聳聳肩膀,然后說他是隨便抓的,嫌少也莫要怪他。
他說若不是看余令干活可憐。
他抓都懶得抓。
他老爹是千戶,正五品。
這品級在朝廷里面已經屬于高級武官了,是錦衣衛里面得中層大佬,管理一個千戶所。
余令想不通。
這么一位世襲的公子哥怎么會和譚伯長等人玩到一起。
按照圈子來分,他應該和五品官員的子嗣一起玩。
不過在其余的幾個賬房眼里,不偷偷的往自己懷里塞點東西的余令就是一個傻子。
天下一等一的大傻子。
其余的那些個賬房在天黑之后往家里運了幾百斤的糧食。
雖然說糧食不干凈,回到家里用簸箕揚米去雜后那就是好糧食。
如今京城剛遭受大災,轉手一賣都是錢。
現在的市面上已經有人開始在賣竹簽了。
十個錢一根竹簽,非常好賣,拿到竹簽的人在散工的時候就來排隊領糧食。
這些竹簽就是這些賬房偷偷的拿出去賣的,都是趁衙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的抓的。
在余令剛坐下不久,王秀才來了。
他如今對余令非常的滿意,逢人便說這孩子是他的學生,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王秀才之名在這場救災里人盡皆知。
余令當然不會去反駁王秀才,反而樂見其成。
有人問自己怎么這么厲害,余令就說這是王秀才教的好。
這才對嘛,先生教的好。
余令可不想被人當作妖孽。
有高徒就必有好先生,有心的人已經記下王秀才這個人了,準備忙碌結束后去問一下請他為西席要多少錢。
王秀才給余令帶來了一個烤鴨。
油紙撕開,香氣撲鼻。
余令笑了,撕下一個鴨腿獻給王秀才,脖子和頭給了小肥,兩個翅膀給了陳嬸。
王秀才躲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喜歡熱,只要一熱他這個人就會變得煩躁,吃著鴨腿望著余令道:
“那個什么詩會推遲了,推遲到中秋了,本不想帶著你小子,誰料想你小子給我長臉了,昨日七品官我都見了好些個!”
說完,他從懷里掏出一把碎銀,直接塞到了余令的懷里,低聲道:
“受之有愧,我不能吃獨食,這些小錢你拿著買點你喜歡吃的去!”
王秀才都沒有想到不善交際的他,因為余令在工地里算賬突然聲名鵲起。
官員都跑到了家里,請他去授課。
這讓王秀才原本對仕途無望的心又漸漸升起了希望。
他有了出仕的希望,他已經幻想著自己走入官場,成為閣老,兩京一十三省一肩挑。
今日來其實就是給余令送錢的,不送他都不好意思。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教余令算術。
他來給余令送錢有兩個用意。
第一就是感謝余令對他的推崇。
只要有人夸余令怎么這么厲害,余令是逢人便說“我的先生王秀才是大才之人”,我是他名下一個不成器的學生。
王秀才今日來這里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希望不要把他沒有教算術這個事抖出去。
這個他是真的沒有教過余令。
余令嚼著鴨腿笑道:
“真是先生教的好,今后無論誰來問我,我的學問都是先生教的,沒有先生,我連字都不會寫呢!”
余令把錢收了,話也這么說了,王秀才開心極了。
他狠狠的咬了一口鴨腿肉,只覺得都快吃膩了的烤鴨今日竟然如此的美味,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
……
王秀才走了,他說他要去某家府上做客。
臨走時很是親昵的拍了拍余令的肩膀。
望著趴在壯漢后背的他,余令不得不感嘆王秀才會生活。
這的確是好法子,走過泥地,身子還可以干干凈凈。
看來他要去的某府他很重視。
因為重視所以才要干干凈凈的去見。
夯土壯漢的號子聲響起,余令的沉思被打斷,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了遠處,心里多年的疑團被打開。
先前的時候余令總以為城墻是用磚塊堆砌起來的。
如今發現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磚塊是表面,里面是夯土。
昨日大家忙得是把黃土、稻草、石灰,拌在一起。
今日是有一部分還在做昨日的事情,但另一部分的人已經在開始拿著夯把,在號子聲中把拌好的土一層一層夯實。
在城墻那一頭,穿著皂衣的監工來回巡視。
工部官員手里拿著一個不知名的鐵器時不時地往夯土上砸。
他若點頭就可以填土繼續夯。
他若搖頭,所有人必須回到出發的地方,拿起工具重新再夯一次。
什么時候他點頭了,什么時候結束。
這群人對夯土質量的把控嚴格的令人發指。
余令在等著散工,好忙完回家,今日有了銀子,余令準備去買點小玩意送給悶悶。
也不知道老爹這個爹是怎么當的。
悶悶這么大只有一個布老虎。
九連環、魯班鎖,陀螺、風箏、毽子什么都沒有。
余令覺得自己現在有錢,把這些全部都給悶悶補上。
隨著散工的銅鑼聲響起,余令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吳墨陽等人也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個個手拿棍棒。
他們現在的任務說好聽點就是維持秩序。
說不好聽點就是打人。
因為余令這邊糧食給的足,不會裝完了抖一下。
這個被傳開后所有人寧愿排長隊,也要從余令這里領糧食,也不愿去其他幾個賬房那里。
人一多,就容易亂,插隊的事情頻頻發生,一個口舌之爭就能讓兩幫子人開始對峙。
河北對京兆,陜西對山東,一個個看著老實巴交的,到了這地方突然都橫了起來。
只要有人生亂,這群富家子沖上去就打。
他們愛干這個活,寧愿滿身泥,也不舍得離開。
巴不得有人插隊呢。
工部官員來了一趟,表揚了幾人幾句,這幾人立刻就把這件事當作了大事來做。
余令在瘋狂地收拾著竹簽。
在遠處,三個和尚枯坐在泥地里念著往生經。
可三個人眼角的余光卻在打量著余令。
“香主,那個孩子應該就是糖雞屎了,先前跟著癩皮狗,四月的時候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就是余家的孩子!”
“余家先前沒孩子么?”
“問了,左鄰右舍的都說余員外先前沒孩子,這個余令出現的時間剛好和糖雞屎消失的時間對的上!”
“他們說這孩子是從西安府來的,余員外的老家人。”
“那個什么小老虎呢?”
“這個目前還查不到,我想應該是死了,也有可能是被人買走了。”
這個被稱作香主的漢子點了點頭,淡淡道:
“找個機會騙來,我準備親自問問他。”
“香主,小的說句不該說的,這小子就算是糖雞屎,可他現在被人領養,我們犯不著為了一個野小子做這些!”
香主聞言瞇起了眼,淡淡道:
“這小子先前是賊偷,我懷疑女真人和吳百戶的令牌被偷是這小子做的,然后嫁禍!”
想到這里,香主的心都在滴血。
因為癩皮狗這個雜碎,教派的骨干被東廠和錦衣衛直接干死二十多人。
藏在京城這么多年的棋子險些被一網打盡。
若不是這場大雨來的及時,那就是全軍覆沒。
可他又不信這件事是一個小破孩做的。
可京城的三教九流他都問完了,沒有人做過這件事。
所以他要想法子把余令擄到身前來,他要親自審問余令。
他有的是法子,只要眼屎大點的“烏香”,就能讓烈婦變成繞骨柔,鐵打的漢子變成鼻涕蟲。
何況一個孩子呢?
(pS:烏香,就是鴉片,在明朝的時候由交趾等國傳到大明,據說萬歷也沉迷烏香。)
老祖王森當年救過一只狐貍,狐貍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斷自己的狐尾,傳下異香妖術。
“聞香教”便因此得名。
據說聞到此香的人,會被迷惑而產生幻覺!
香主是內部人員,被教主賞賜有這個香,他知道那個香是什么香。
他身上就有,每日都聞,聞完了之后,飄飄欲仙。他真的見到了神佛。
“還查到了什么沒有?”
“余員外是心善向佛之人!”
香主笑了,面色變得肅然了起來:
“阿彌陀佛,原來這孩子和我教有緣,這孩子是智慧福德之子。
明日我去問問余員外,愿不愿意把這孩子過繼給大自在觀世音菩薩。
保佑這孩子順利長大,擁有智慧、聰明、健康與長壽!”
一名衙役走過,三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西安城墻最初為夯土結構,直到明代隆慶年間才在夯土城墻外側包磚,改革開放初期,好多人把城墻的磚拿回去蓋廁所去了。
修繕城墻的時候拿回來的一部分,現如今最古老的應該是新城廣場靠近科技館那一段城墻,秦王府城墻遺址,可見黃土,是原封未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