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張倒下,順義王那顆石頭般的心有了些悔恨之意。
他不是心疼呂張倒下,是擔心在過年那一日商談之事誰來扛。
過往三年使者的到來都是他呂張來接待的。
他做的很好。
因為投誠到了這邊,又很懂大明,用大明文人的話來說已經不要臉了。
在他的咄咄逼人之下,大明給的歲賜連續漲了三年。
不可否認,呂張他屬于大功臣。
本來以為今年還能再漲一些,為了這一刻的到來,順義王將談判日刻意安排在過年這一天。
因為大明人過年了都會思家,商談結束之后都會想著回家。
這是呂張口中所言的天時。
如今倒好,這呂張可能年紀大了,竟然昏了過去,腦袋也磕了一個大口子,血止不住的往外淌。
也不知道大后日的商談能好起來不。
到現在順義王還在想余令剛才嘴里的那些詞。
余令說的每個字他都能聽的懂,但為什么連在一起就有些不知所以了。
他說呂張喜歡喧賓奪主。
但呂張的行為是他授意的。
可余令沒直接說呂張喧賓奪主,而是說他這個人參加別人的葬禮都恨不得他自己躺在中間。
想了半天才知道,他在罵呂張愛出風頭,喧賓奪主。
再細想一下才發現這狗東西把自己也罵了,那躺著的人不就是自己么?
可這事又不能問,這一問就等于自己承認.....
說呂張笨,他也不直接說他笨。
而是說他的手,說他的手笨的和豬蹄子一樣都分不開叉,然后再說他的腦子是雞腸子,里面裝滿了稻草。
順義王都聽懂了,但眼下還沒想透。
這些話的殺傷力里順義王覺得不大,因為這個時候的呂張還能笑。
可隨著余令的手腳并用,二目圓睜,連串帶蹦,拍手跺腳時,喊著找漢子的時候……
呂張就不行了,臉色就白了。
最狠的是余令罵的很惡毒,卻還說是為了呂張好。
呂張以為大明朝廷會跑來一個飽學之士,為了今日他準備一整套的完整說辭,可以說是無懈可擊……
誰知道來了一個“潑婦”。
有著讀書人的樣子,張口出口就要弄人祖墳。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那頂多是一個威脅。
可這余令就不要臉。
不要指望一個不要臉的人能遵守世俗規矩,他臉都不要了,根本就不會在乎挖人祖墳的指責和謾罵。
因為他呂張也是一個不要臉的人。
到了今日他才發現,在余令面前他完美的像一個君子。
袁御史看著此刻站在自己身邊的余令也呆了,他覺得他低估了余令。
罵人不帶臟字就算了。
還他娘的費腦子。
等想明白自己哪里吃虧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后面這樣費腦子的話一波接著一波,根本就不容你有思考的時間。
怕人理解困難,還會用動作表達……
文人吵架是見招拆招,我從你的話里找漏洞,或是用圣人的話來反駁你的觀點。
雖然偶爾也有夾雜著情緒的臟話。
但沒這么臟。
余令這是一盆盆的糞水往你頭上倒,根本就不會有考慮的時間,也不會有什么見招拆招,直接飽和了。
事情看似是結束了,最可怕的是午夜夢回還是會猛然驚醒。
因為余令說的某一句話你在這個時候才完全明白過來。
這要是進了朝堂,那真是非百官之福。
原本還以為余令進了朝堂會吃虧,會忍不住揮拳。
如今看來真是自己多慮了,怕是那群人會被罵的率先出拳。
問題是,出拳也打不過他啊。
在河套,別人都鉆帳篷,他不但能忍住不去,還把三百多人的隊伍安排的井井有條。
這么有手段的人還不要臉。
能文能武,人還不要臉,這樣的人如果成了權官,那真是噩夢。
這樣的人,若是管三邊,草原的羊往這長城看一眼,他都能找出一百個理由來證明這羊是大明的。
不然怎么會往長城這邊看呢!
順義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
“余使者,此事作罷吧,請就坐吧,嘗嘗我草原的奶酒,嘗嘗我們的羊肉!”
余令不愿被人牽著鼻子走。
按照著順義定下的流程走,那自己就永遠處于被動中。
得跳出這個圈,不能等呂張好了以后再商談。
別看這個呂張此時暈倒了。
能叛國投敵,踩著自己的同胞一步步爬到這個地位的人,這樣的人已經不要臉了。
自己能用臟話氣昏他一次。
但絕對不會有第二次。
等他再爬起來的時候絕對會更可怕。
“大王,如今十二部族齊聚,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日就把歲賜一事定下來,免得再生波折!”
余令的話音落下,十二部的首領慢慢的直起了腰。
他們覺得余令的這個法子很好,把事情攤開來最好。
大家為什么佩服三娘子,因為三娘子做事比較公平。
如今各部族已經不一樣了。
封貢之初順義王節制右翼三萬戶的局面不復存在了。
薊鎮邊外以及青海土默特分部落也都不再聽命于本部的卜石兔了。
如今的局面是……
卜石兔手底下可直接拉出來的部眾實力已經和五路、素囊、兀慎臺吉等各部首領的部眾不相上下。
不像三娘子那時候,那時候是完全碾壓。
如今作為萬戶首領的順義王卜石兔已經失去了統一號令的權威。
簡單的說就是五路、素囊、兀慎臺吉可以左右可汗的選舉,同時又可以起而與之爭奪大汗之位。
眼下這幾個人恰好處于一個平衡點,都不敢輕舉妄動。
歲賜是打破這個平衡點的一根稻草。
誰分得多一些誰的實力就強大一些,所以,誰都想比其他人多吃一口。
這是土默特十二部的“家事”。
在外面還有漠南的科爾沁、內喀爾喀、鄂爾多斯諸部虎視眈眈。
又有和土默特有著仇怨的林丹可汗率領的察哈爾部,在想著復仇。
用袁御史的話來說,如今的土默特矛盾重重,散而無統。
以中原的王朝的更替來看土默特部問題是有內亂,還有外患。
土默特萬戶的分崩離析已經不可避免,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余令是明面上的挑唆者,這是所有人都看的出來的陽謀。
在看不見的地方,顧全,蘇堤,蘇懷瑾等人正在無所不用其極地在各部族之間埋釘子。
這是陰謀。
卜石兔望著余令,他知道余令是什么打算。
可如今的他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也不能讓余令挑唆成功,余令才是外人。
“使者說的對,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說說歲賜的問題,這些年我們部族的人越來越多了,先前給的那些錢不夠分了!”
卜石兔笑著望著余令,淡淡道:
“我已經在努力的約束部族不要去打草谷了,如今越來越吃力了,大明上國,多給些錢吧,我就怕……”
卜石兔的話音落下,所有部族首領全都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余令。
余令早都料到會有這個問題,這是他們漲歲貢的籌碼,無往而不利。
因為所有的歲賜使都擔不起擅起刀兵的罪責。
曾銑被殺的罪名就是“輕啟邊釁”!
他雖然死了,但影響卻很深遠。
搞得主戰派都不敢說自己是主戰派了,深怕一個不注意步入了后塵。
“打仗是會死人的,敢問大王派哪個部為先鋒呢?”
順義王一滯,忽然哈哈大笑道:
“死人,當年我部可是打到了你們的京城下,你們嚇的連城門都不敢開!”
這是順義王和十二部最驕傲的事情。
“我還聽說有一次你們的皇上都被抓了,我部族兒郎摩拳擦掌,也想試一下,余使者,你看這個事……”
順義王的話音落下,大殿里響起了轟然大笑聲。
就連站在角落里的奴仆也敢抬起頭目露輕視。
袁萬里面露苦澀,母國過往傷疤被揭開,然后往上面撒鹽。
這件事換作誰,誰的心里都不好受。
余令聞言緊隨其后道:
“誰祖上沒闊綽過,說句你們不喜歡聽的話,草原如今分出這么多部族,莫不是忘了捕魚兒海之戰?”
見眾人眼里有了兇光,余令望著眾人,一字一頓道:
“歲賜不會漲!”
順義王寒著臉望著余令道:“不漲我們就出兵,我們就自己去拿!”
余令聞言冷笑道:
“大王,明人不說暗話,捫心自問,你們真要出兵入我大明,人馬一定不能少。
人少了你們不放心,人多了林丹可汗賊開心!”
“當初與你們分庭抗禮,怕你們所并,率部東遷。
別忘了,人家才是成吉思汗嫡系后裔、達延汗的七世孫,他的目標可是一統整個草原!”
余令幽幽道:
“如果啊,我說的是如果你們真的出兵了,那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大明的朋友,就別怪我們去找林丹可汗部了!”
余令的話音落下,哄笑的眾人不笑了,目光更加的陰冷了。
余令說的一點沒錯,率領的人少了進關怕被大明包了餃子。
整合十二部全力進入大明,整個后方都是空虛的。
說不定真的被林丹可汗斷了后路。
后路一斷,糧草就是問題,困都能把自己困死。
“寧夏之役大家不會忘了吧,搗毀套部大營,追奔至賀蘭山,哱拜自縊,哱承恩等人被擒……”
余令呵呵一笑:
“真要打,我們也可以試試。”
大殿在這句話落下后徹底的安靜了。
當年的九月二十五各部去支援了,在李如松和麻貴面前,他們最后還是退去了。
袁萬里心虛的輕輕吐了一口氣。
自家家底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贏是贏了,可家底也空了。
李如松和麻貴這兩位名將也故去了。
懂胡人的大明將軍越來越少了。
“順義王,是人財兩空,讓他人鉆了簍子,還是明蒙結兄弟之好,繼續讓彼此安居樂業,我想這個題不難!”
順義王望著余令:“好嘴!”
“事實而已!”
“今日不是議事的日子,剛才我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上使,荒野之人無心之言還莫要往心里去!”
余令笑著點了點頭:
“如果歲賜能降一部分,明蒙之間的情誼一定會更上一層樓,更是一段佳話!”
素囊臺吉站起身瞇著眼道:
“使者,得寸進尺了!”
余令趕緊道:
“今日不是議事的日子,剛才我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素囊臺吉,我無心之言還莫要往心里去!”
呂張此刻已經醒來,捂著腦袋道:
“王上,切莫聽他的話,如今的大明病入膏肓,自身都難保了,他根本就不敢跟我們開戰.....”
余令笑了,咬著牙淡淡道:
“張呂,大同人,萬歷二十七年的秀才。
因屢次不中舉,認為自己被奸人所厭惡,絕了念書的心思來到了這里……”
張呂怒道:“胡說八道,這是在哪里聽來的謠言。”
“無能就是無能,還非要給自己的無能找個借口,來到這里還身居高位,連大勢都看不清楚還自詡為智者!”
余令極度輕蔑的一聲冷笑:
“你拿著草原兒郎的性命來成全你的智慧,好本事,大明真要自身難保了,你來當先鋒啊,敢么!”
張呂目光噴火,在滿臉血跡的襯托下格外的嚇人。
“我們村里有條狗,哪個小孩在外面拉了屎,聞著味就過去,撲上去就大快朵頤,一個秀才,在我大明當個縣令都難啊!”
“你!”
“我指名道姓了么,要不咱們比一下?”
張呂見所有的首領扭頭看著自己,剛才還沒散去的一口氣又涌了上來。
他的老底被余令扒的干干凈凈.....
“王上,我……”
“你不是告訴我你是進士么?”
張呂徹底慌了,這里和大明不一樣,在大明你沒用可以跟著大家一起混。
在這里混不了,沒用的人沒有人會高看你一眼。
張呂扭頭望著余令,只見余令嘴唇微張,:
“你的祖墳我刨定了……”
張呂看懂了余令的唇語,眼前再次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