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場雨。

灰撲撲的北京城總算有機會沖了個凉。

余令睡不著。

不是馬棚里驢子發(fā)出磨牙的聲響，也不是淅瀝瀝的雨聲。

而是余令對接下來的日子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要怎么活。

小老虎哥走了。

那個姓譚的讓他手底下的錦衣衛(wèi)把余令帶回了家，草棚就成了余令的棲身之所。

雖然破，但也能遮風(fēng)擋雨。

這條件比破廟好多了，小老虎說的果然沒錯，這時候的牲口相當(dāng)于家里的一個人。

這棚子都收拾的干干凈凈。

余令望著驢格外的安心。

住在這里，最起碼不用擔(dān)心睡到半夜有人摸你。

先前在破廟那是一大群人一起住，有時候有的人睡到半夜……

褲子被人脫了。

人性不可言，不可研，不可驗。

小老虎的褲子就被人脫了四回了，那些老乞丐已經(jīng)沒有禮義廉恥。

他們這輩子已經(jīng)完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余令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面對的會是什么。

后半夜雨停了，余令也扛不住了，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可能是小小的年紀(jì)過于可憐，驢子感受到了他的心酸無助。

它主動臥在了余令身邊。

天亮了，余令還在睡。

北京城也慢慢的蘇醒了過來，街頭上的人慢慢的多了起來，茶社里也慢慢有了喝早茶客人。

在茶社里，草席一隔就是一個雅間。

在雅間里面，昨日余令見過的錦衣衛(wèi)譚百戶坐在正對著門的尊位。

在他側(cè)面坐著一個笑起來像是彌勒佛的中年男子。

“譚大人，這么早就起來喝茶，不像你的為人，說吧，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兔Γ鲥X，還是出力？”

譚百戶望了一眼胖乎乎的中年男子。

他有些想不起他往日的模樣。

這才短短的兩年，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想當(dāng)年去殺劉汝國這個逆賊的時候，他還不是這般模樣。

（pS：明萬歷十四年(1586)，工匠出身的劉汝國從湖廣蘄、黃州(今湖北蘄春、黃岡)梅堂起義。）

因為一個流矢，他受傷了，大拇指被切掉，握不住刀了。

于是從軍伍里退了下來。

清算軍功，分了一點錢，他成了一個員外，自己卻活到了最后，成了六品的百戶。

一起拼命的兄弟如今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

也僅僅兩年而已。

譚百戶笑了笑，抿了口茶輕聲道：

“我那里有一個小子，我看過了，也查過了，無家世，無戶籍，還年幼，要么？”

余員外聞言呼吸一頓。

也不知道是從軍以來殺的賊酋太多遭了報應(yīng)，還是上輩子沒做好事。

余員外至今都沒能有一個兒子。

本想著從軍伍里退下來養(yǎng)好身子努力一把說不定還能生一個兒子。

結(jié)果自己那媳婦也是可憐的命。

福沒享到，難產(chǎn)死了，一尸兩命。

臨死前還哭嚎著對不起余家，嫁到余家半輩子，沒能留個種。

如今，只有一個四歲的女兒相依為命。

余員外在妻子離開后努力過。

不努力不行，在軍伍上落下一身的傷，自己的女兒才四歲。

若家里沒有一個男娃娃撐著，自己若突然離去。

死都閉不上眼睛。

余員外咬著牙又續(xù)弦了一房，結(jié)果無論怎么努力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神佛拜了，神醫(yī)看了，結(jié)果不行。

一個男人到了人生最尷尬的時期，心有余而力不足，舉不起來了。

余員外那時候已經(jīng)認(rèn)命了。

可麻繩專往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續(xù)的那一房懷上了，可得知消息的余員外一點都不開心。

自己都不行了，一直忙著西安府和京城的布莊，數(shù)月不在家。

這是怎么懷上的？

這時間都對不上。

那婦人也不要臉，說什么做了一個夢，一道金光進入了她的肚子里。

余員外殺人無數(shù)，哪里信這個狗屁東西。

拿著刀一問，戰(zhàn)場上積攢的殺意一露，那賤人就什么都說了。

她為了余家的這點家產(chǎn)，竟然和她表兄私通，企圖鳩占鵲巢。

等自己百年之后圖謀這點家產(chǎn)。

今日，自己的兄弟要給自己弄一個兒子？

余員外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是開玩笑，還是真的想讓自己有個后人。

“開個價！”

譚百戶笑了，輕聲道：

“你若滿意，茶錢你出，你若不滿意，今后的茶錢我來出，這個條件誘人吧！”

余員外一驚，今后的茶錢他都出，這得多大的信心，這可不像他錦衣衛(wèi)說的話。

他這個人小氣的要死。

余員外瞇著眼笑道：“這么有信心？”

譚百戶想著昨日見的那小子，還是忘不掉那雙明亮的眼眸。

這些年走南闖北也算見過無數(shù)的人物。

說實話，就沒有見過比昨日那小子更有神的。

“那去看看？”

“走著，就算相不中也沒事，你那鋪子缺個伙計，那小子你領(lǐng)走，教個三五年，絕對能行！”

說著他端起茶碗，若有所指道：

“也就比悶悶大個幾歲而已，養(yǎng)大了算是知根知底的。

女婿也是兒，將來悶悶也有個照應(yīng)不是？”

余員咧嘴一笑：“呦，你這說的我心里癢癢！”

譚百戶得意笑了笑，邊走邊說道：

“如果不是我才從族里過繼過來一個，我給你說的這小子我都想養(yǎng)著。”

“大公子咋樣？”

一提自己家的孩子譚百戶就難受。

他的情況和余員外差不多，都是家里無子。

但他比余員外好一些。

他還能從族里過繼一個來。

他余員外的祖地在西安府。

老秦人么，因好勇善戰(zhàn)成了兵源地，軍戶多。

打葉宗留和鄧茂七死了一批，打劉汝國又死了一批。

兩代人幾乎打完了！

族里青壯打完了，自顧都難，哪還有孩子過繼。

在大明朝一旦成為軍戶，則萬世不能改變，子孫都要應(yīng)軍差，充軍伍。

父親死了兒子上，沒有兒子侄兒上。

余員外之所以能夠脫離，全靠現(xiàn)在皇帝不管事情。

軍戶制度敗壞，他花錢把自己改成戰(zhàn)死。

（pS：在明朝，戶有軍籍，必仕至兵部尚書始得除，所以一旦成了軍戶，幾乎沒有脫離的可能。）

余員外能脫離全靠現(xiàn)在的皇帝，現(xiàn)在的皇帝什么都不管，一心搞錢，所以才余員外才能脫身。

譚百戶嘆了口氣，擺擺手道：

“別提了，前日偷我的腰牌去煙花胡同吃白食，出來腰牌就被人順走了，昨晚才打完！”

見譚百戶面帶不悅，不愿多說，余員外也不再多問。

此刻的余令已經(jīng)醒來。

本就不是隨遇而安的性子在這三年里也變成隨遇而安了。

總得活下去不是？

“驢兄，借你的水槽洗把臉。”

簡單的洗漱了一番，余令覺得輕松了不少。

見驢兄頭也不抬的吃著草料，余令伸過腦袋看了看。

“吃的挺好，還有黑豆！”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吃面條的。”

余令坐在石槽上一邊撿拾著石槽里面黑豆，一邊伸手給驢兄撓癢癢。

驢兄很大方，見余令沒有吃它的草料。

就很大方的任憑余令撿食黑豆。

黑豆余令不敢吃多了，不是怕放屁，而是怕把肚子吃壞了。

而且這點黑豆也吃不跑，也就解解饞而已。

余令是真的有點餓了。

就在余令想著把自己關(guān)起來這是要做什么的時候，門開了.....

一行人走了進來，一個胖子，兩個錦衣衛(wèi)。

余令從石槽上跳了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好，把手心的黑豆悄悄的放回了石槽里。

余員外終于見到了兄弟說的那小子。

說實話，第一眼他就覺得這孩子很不錯，見生人不亂，眼睛有光！

譚百戶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笑道：

“如何？”

余員外點了點頭：“是不錯，可看著不像個乞兒，也不像賊偷!

倒是有某個大院里面出來的，莫不是拍花子吧！”

譚百戶拍了拍腰間的繡春刀：

“我能害你？我問過了，這小子在京城已經(jīng)三四年了，真要某大院出來的，人家能不尋？”

余員外已經(jīng)心動，他不是沒想去養(yǎng)一個孩子。

可城墻根下插草標(biāo)的，沒有一個順眼的，深吸了一口氣：

“孩子記事了，怕養(yǎng)不家啊！”

譚百戶望著余員外嗤笑道：

“又瞎想了不是？

人心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他能不知道你的好？

某些人連死士都養(yǎng)的忠心耿耿，一個五六歲的娃你怕養(yǎng)不家？”

“再說了，又沒有非要你把他當(dāng)兒子。

這得看你，就算當(dāng)不了兒子，給悶悶身邊留個人使喚又不是不可以？”

余員外聞言笑了笑，他見余令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這孩子望著老練，身子有股讓人眼前一亮的精神氣。

“好，養(yǎng)了!”

在余令不解的眼神中，那個胖胖的人朝著自己走來。

見他伸出手，余令本能的把身子往后一縮。

“孩子，別怕，我是幫你取走頭上的草根，你看……”

余員外攤開手心，露出一節(jié)枯草。

望著眼前胖胖大叔手上的草根，余令眼中的警惕緩緩的褪了下去。

這是他第二次從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

這三年，余令覺得后世影視劇都是騙人的。

什么餓了正巧有個美貌娘子給你塞一個雪白的大饅頭。

狗屁，哪有什么雪白饅頭，哪有什么美貌娘子。

余令餓的招不住的時候就去佛寺，那里偶爾會混到一點吃的。

但人賊多，維持紀(jì)律的那和尚打人也賊疼。

“孩子，走，跟我回家！”

“家？”

“對，以后你就有家了！”

望著眼前胖胖的只有四個指頭的手，余令猶豫片刻才伸出了手。

都這個樣子還怕個鬼，怕噶腰子么？

余員外牽著余令的手，走到門口突然回頭：

“今后的茶錢我來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