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平布政使張昺與都指揮使謝貴那輛載著滿滿的輕蔑與虛假捷報的華貴馬車,終于在無數錦衣衛探子那幸災樂禍的目光護送之下,緩緩駛離燕王府那條死寂的長街,并最終消失在喧囂的市井盡頭時,那座在外界看來已然是瘋癲與絕望代名詞的巍峨府邸,其厚重的朱紅色正門也隨之“吱呀”一聲,沉重地合上了。這一合,仿佛一道無形的、巨大的水閘轟然落下,瞬間便將府外那個充滿了猜忌、試探與屈辱的現實世界,與府內這個正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滔天巨變而瘋狂積蓄力量的秘密王國,徹底地隔絕開來。
前院那因朱棣的瘋癲鬧劇而殘留的混亂與污穢,被下人們以一種近乎于儀式感的肅穆姿態,迅速而又無聲地清理干凈。空氣中那股由濃郁湯藥味與劣質炭火煙熏味混合而成的、屬于“病房”的頹敗氣息,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凈化,取而代-之的,是王府之內固有的、那種屬于金戈鐵馬與皇室威儀的、冰冷的沉靜。然而,就在這片靜默的表象之下,在那座看似尋常的、專為豢養數百匹漠北良駒而建的巨大馬廄的堅實地基之下,在常人目光永遠無法企及的、深達數十丈的黑暗地底,一場屬于鋼鐵與火焰、力量與希望的、靜默的雷鳴,卻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效率,轟然奏響。
鏡頭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夯土與堅硬的巖層,猛地從那充滿了政治算計的地面之上,沉入了這個隱藏在帝國心臟之側的、終年不見天日的龐大地下世界。與地面之上那令人煩躁的酷暑截然相反,這里首先迎面撲來的,是一股冰冷的、帶著泥土與巖石特有腥氣的陰風,仿佛一條通往九幽地府的秘密甬道。然而,當穿過那條由最忠誠的親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密守衛的、長達百丈的幽暗通道之后,眼前豁然開朗,一股灼熱得仿佛能將人的骨血都一并熔化的恐怖熱浪,便混合著刺鼻的煤煙與上等精鐵被反復捶打時所特有的腥甜,如同一頭無形的、來自地獄深處的巨獸,貪婪地吞噬著這片巨大地下空間里的每一寸空氣。
這里,竟是一座規模宏大到足以與朝廷設在通州的軍器監相媲美的巨型地下兵工廠。整個空間,其面積之廣闊,幾乎相當于一個足以容納上萬名士兵同時操演的巨型校場。近百座由耐火磚石砌成的、高達數丈的巨大熔爐,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鋼鐵巨獸,沿著石壁整齊地排列著,它們那赤紅色的、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爐口,正貪婪地吞吐著熊熊的烈焰,將那些從山西、河北等地通過各種秘密商路偷運而來的上等精鐵礦石,熔化成一爐爐滾燙的、閃爍著刺目金紅色光芒的沸騰鐵水。數千名從燕云十六州各地秘密招攬而來的、技藝最為精湛的頂尖鐵匠、皮匠與木匠,**著古銅色的、因長年累月的勞作而顯得格外健碩的上身,渾身上下的肌肉如同一塊塊堅硬的巖石般虬結賁張,他們在各自的工位之間,揮汗如雨,沉默地,卻又充滿了效率地,進行著一場靜默的、卻又足以撼動整個帝國根基的戰爭準備。
那些滾燙的鐵水,在經過一道道復雜的、足以讓尋常人眼花繚亂的工序之后,被澆筑進一個個早已預備好的模具之中,而后,又在那些力大無窮的鍛造匠人手中那重逾百斤的巨錘之下,被千錘百煉,反復折疊、鍛打,其間不斷地浸入那由數十種秘傳草藥與動物骨血混合而成的、冰冷的淬火池中,發出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嗤嗤”聲響,伴隨著漫天升騰的白色水汽。最終,那些原本粗糙的鐵胚,便在這一冷一熱的反復淬煉與成千上萬次的捶打之下,脫胎換骨,化為了一片片閃爍著森然寒芒的鋒利刀刃,一件件足以抵御強弓硬弩的堅固甲葉。那沉重的、富有節奏的錘擊之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如同一陣陣永不停歇的、沉悶的雷鳴,在這座密不透風的地下王國之中回蕩,是這顆正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滔天巨變而瘋狂跳動的鋼鐵心臟,最雄渾的脈搏。
而在工坊的另一側,那些技藝同樣精湛的皮匠們,正將一張張從關外通過走私渠道換來的、堅韌無比的整張野牛皮,用一種混合了樹汁與礦物粉末的特制藥水浸泡、鞣制,使其變得既柔軟又堅韌,而后再由最靈巧的匠人裁剪、縫合,用粗大的麻線將數層牛皮緊緊地鉚合在一起,制成一件件輕便而又堅固的皮甲與一面面足以抵御箭矢的巨大鳶形盾牌。空氣中,彌漫著生皮與藥水混合的刺鼻氣味。更有一些經驗豐富的老木匠,正在將那些同樣是秘密運入的、產自遼東深山之中、質地最為堅硬的鐵樺木,用墨斗彈線,用巨斧劈砍,用刨子打磨,將其制成一桿桿修長而又充滿韌性的長槍槍桿,與一副副可以快速拆卸、組裝,以便于秘密運輸的攻城云梯的組件。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種近乎于嚴酷的軍事化管理之下,有條不紊地,高效地進行著。這里,沒有監工的呵斥,也沒有偷懶的閑談,只有一種共同的目標所凝聚成的、驚人的創造力與集體意志。他們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們此刻手中所鍛造的每一件兵器,所縫制的每一件鎧甲,都不僅僅是一件冰冷的器物,更是他們自己與家人的身家性命,是他們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決定了整個北方未來命運的豪賭之中,所押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賭注。
就在這片充滿了鋼鐵與火焰、力量與希望的喧囂之中,一個身材魁梧、眉宇間充滿了悍勇與狂傲之氣的青年將領,正雙手抱胸,靜靜地立在一座剛剛完工的、用來測試兵器性能的巨大靶場之前。他正是燕王次子,那位早已在軍中因其悍不畏死的作戰風格而贏得了“高陽酒徒”之名的朱高煦。他看著眼前那些正在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的、閃爍著死亡寒光的兵器,那雙總是燃燒著熊熊戰意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近乎于貪婪的、迫不及及待的光芒。他隨手,從一旁剛剛淬火完成、刀身尚帶著一絲滾燙余溫的兵器架上,抓起一柄造型樸實無華,刀身卻比尋常的官造佩刀要厚重上近乎一倍的雙手長刀,在空中,隨意地,挽了兩個刀花。那沉重的刀身,在他手中,竟仿佛沒有半分重量,帶起的刀風,發出“呼呼”的厲嘯,竟讓數尺之外的巨大燭火,都為之一暗。
“王師傅,”他轉過頭,對著身旁一位須發皆白,身材卻依舊健碩如山的老師傅,朗聲說道,那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你這新改的‘百煉破甲刀’,看著倒是厚實,也不知,比之朝廷給那些只會躲在金陵城里吃香喝辣的京營軟蛋們配發的繡春刀,究竟,要強上幾分?”
那位被稱為“王師傅”的老鐵匠,乃是當年跟隨朱元璋一同打天下、后因不滿朝中官僚掣肘而憤然辭官的軍器監首席大師王神臂。他撫著自己花白的胡須,眼中,閃爍著匠人獨有的、對自己作品的絕對自信,他傲然一笑道:“二殿下盡管一試便知。老夫這刀,乃是仿前元怯薛軍中最為精銳的‘碎骨者’所用的雙手重刃,以百煉精鋼為體,又摻入了從關外尋來的三成天外隕鐵,經九火九轉之法,由十六名臂力最強的弟子,以流星錘法,反復折疊鍛打三千六百錘而成,其鋒銳與堅韌,早已非凡品可比。莫說是那金陵城里中看不中用的繡手繡腳的繡春刀,便是尋常的步人甲,在它面前,也與那上好的豆腐,無甚分別!”
“好!”朱高煦聞言,眼中戰意更濃,他大喝一聲,不再有半分遲疑。他雙手握刀,深吸一口氣,將全身的力氣,都灌注于雙臂之上,對著靶場正中央,那個由五層浸透了桐油、又用碗口粗的鐵釘層層鉚合在一起的、堅韌無比的重裝牛皮甲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當頭,猛地,劈下!這一刀,他沒有用任何精妙的招式,只有最純粹、最直接、最狂暴的,力量!刀鋒過處,空氣仿佛都被這一刀之中所蘊含的霸道氣勢從中剖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尖銳的呼嘯!
“嗤啦——!!!”
一聲,仿佛是撕裂了上好綢緞般的、刺耳的聲響。只見那足以抵御尋常刀劍、甚至能將射來的強弩箭矢都直接彈開的重裝牛皮甲靶,在接觸到那柄漆黑重刀的瞬間,竟沒有半分的阻礙,如同燒紅了的烙鐵切過了一塊冰冷的牛油一般,被干脆利落地,從中,整整齊齊地,一剖為二!那光滑的切口之處,甚至還因劇烈的摩擦,而冒出了一縷,帶著皮革焦糊味的淡淡青煙!
一刀之威,竟至于斯!
工坊之內,那原本震耳欲聾的錘擊之聲,竟在這石破天驚的一刀之下,有了片刻的停歇。所有工匠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匯聚到了那個持刀而立,渾身散發著狂暴戰意的年輕王子身上,眼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敬畏與,狂熱。
朱高煦看著自己手中那柄毫發無傷的重刀,感受著刀身之上傳來的那股斬斷一切的舒暢手感,終于,仰天發出一陣,充滿了無盡快意的,狂放大笑。“哈哈哈哈!好刀!好刀啊!”他將刀重重地往地上一插,那堅硬的、由花崗巖鋪就的地面竟如同豆腐一般被輕易插入數寸,“有此神兵,待他日我隨父王殺入那金陵城中,定要將那些只會搖唇鼓舌的酸儒,連同他那張鳥位,一并,斬成兩段!!”他的笑聲,在這座充滿了鋼鐵與火焰的地下王國之中,久久回蕩,充滿了,一種即將要掙脫所有束縛,將整個天下都攪得天翻地覆的,狂野與,自信。
然而,在這片充滿了陽剛與暴烈的喧囂的數百尺之上,燕王府另一處更為幽深、也更為隱秘的地下密室之內,一場屬于陰影與毒藥的密會,也正在悄然進行。這間密室,與那熱火朝天的工坊截然相反,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了數十種不知名草藥與某種女子身上特有體香的、甜膩得令人作嘔的味道。密室的四壁之上,沒有刀槍劍戟,而是掛滿了一排排貼著標簽的、裝著各種顏色粉末與液體的精致瓷瓶,與一個個由紫檀木制成的、雕刻著精美花紋的藥箱。密室的正中央,一張由整塊寒玉雕琢而成的石床之上,正盤膝坐著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身火紅色的、剪裁得將她那玲瓏浮凸的火爆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的緊身勁裝,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如同一條黑色的瀑布,隨意地披散在肩后。她年約雙十,生得是眉如彎月,眼若桃花,那雙總是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神情的眸子里,仿佛藏著能將世間所有男人的魂魄都勾走的無盡風情。她的嘴唇,涂著最艷麗的、如同鮮血般的殷紅,嘴角,總是微微地,向上翹著,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媚意。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看似是秦淮河畔最頂尖的、能讓王侯將相都為之神魂顛倒的絕色尤物,其真實的身份,卻是“瀚海龍庭”之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用毒與媚術的大行家——“血觀音”,秦鈺綺。
此刻,她正對著一面光可鑒人的銅鏡,用一根小小的、由純金打造的細長銀針,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打開的錦盒之中,挑起一抹,無色無味的,透明膏狀物,輕輕地,涂抹在自己那鮮紅的指甲之上。那膏狀物,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便迅速地,揮發,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過。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看似嬌嫩美麗的指甲之中,此刻,已然,蘊含了足以,在無聲無息之間,毒殺十數名內家高手的,劇毒。
在她面前,一位同樣穿著“瀚海龍庭”特有的黑色勁裝,身材卻異常高大魁梧、渾身散發著一股與這間陰柔密室格格不-入的蠻荒氣息的壯漢,正恭敬地,單膝跪地,向她,匯報著什么。那壯漢,正是“蒙古力王”,鐵木真格。“秦姑娘,”他的聲音,如同兩塊巨大的石頭在相互摩擦,充滿了草原的粗獷,但語氣之中,卻對眼前這位看似柔弱無骨的女子,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敬畏,“唐將軍有令。南京那邊,已傳來最新的消息。建文帝已任命曹國公李景隆,為平燕大將軍,不日,即將集結五十萬大軍,北上平叛。唐將軍命我等,做好,一切準備。”
秦鈺綺涂抹著指甲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抬起那雙媚眼如絲的桃花眼,瞥了一眼身前這個,在她看來,不過是一頭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蠢熊的男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輕蔑的,嬌笑。“五十萬大軍?咯咯咯……真是好大的陣仗,嚇死奴家了。”她的笑聲,如同銀鈴般悅耳,卻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李景隆?那個只會跟在先帝屁股后面撿軍功、連兵書都沒讀過幾本的草包國公?建文那孩子,還真是,無人可用了啊。”
她緩緩地,站起身,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黃的燭火下,搖曳生姿,如同,一條美女蛇。她走到鐵木真格的面前,伸出那只剛剛涂抹了劇毒的、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纖纖玉手,輕輕地,挑起了他那充滿了陽剛之氣的下巴。“鐵木真格,”她湊到他的耳邊,吐氣如蘭,那聲音,充滿了致命的誘惑,“你這身蠻力,用來在戰場之上沖鋒陷陣,倒是可惜了。不如,隨姐姐我一同南下,去那金陵城里,見識見識,那秦淮河畔的溫柔鄉,是如何,能將那些所謂的忠臣良將,都化作繞指柔的,可好?”
鐵木真格那張古銅色的臉上,竟罕見地,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那顆早已被草原的風霜磨得堅硬如鐵的心,竟在這妖女的面前,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來。他下意識地,便要點頭。然而,就在此時,一個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仿佛是從九幽地獄之中傳來的聲音,卻毫無征兆地,從密室的陰影之中,響了起來。“秦姑娘,還請,自重。唐將軍的軍令,不是兒戲。”
只見密室的角落里,那片最深的黑暗之中,一個始終籠罩在陰影之下的身影,緩緩地,站直了身體。他身材中等,看不清面容,整個人,仿佛都與那片黑暗,徹底融為了一體,若不是他主動開口,竟無人能察覺到他的存在。他,便是“瀚海龍庭”之中,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懼的,首席刺客——“無影客”。
秦鈺綺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微微一僵。她緩緩地,收回了手,那雙嫵媚的桃花眼里,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喲,原來是影子大人在此,倒是奴家,失禮了。”她嬌笑著,掩飾著方才的失態,而后,話鋒一轉,重新恢復了那份屬于頂尖特務的,專業與,冷酷,“既然如此,那便,開始吧。讓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們,也好好地,嘗一嘗,我‘瀚海龍庭’,為他們精心準備的,開胃小菜。”
她說罷,轉身,從一個上著三道奇特銅鎖的藥箱之中,取出了數個早已準備好的、畫著不同標記的錦囊,分別,交給了鐵木-真格與那位“無影客”。“鐵木真格,你,負責將這包‘軟筋散’,想辦法,混入南軍先鋒部隊的飲水之中。記住,量,要控制好。我不要他們死,我只要他們,在決戰來臨之時,連舉起刀的力氣,都沒有。”
“影子大人,”她又將另一個錦囊,遞給了那位神秘的刺客,“您老人家的手段,奴家自然是信得過的。這,是那位李景隆大將軍最寵愛的小妾的生辰八字,與她最喜愛的一種西域熏香的配方。至于,該怎么做,想必,也無需奴家,再多言了吧?”
那“無影客”,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一只蒼白的、仿佛沒有骨頭的手,接過了錦囊,而后,身影一晃,便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再次,消失在了,那片無邊的黑暗之中。密室之內,重又,只剩下了秦鈺綺與鐵木真格兩人。秦鈺綺看著那片空空如也的黑暗,又看了看身旁這個,因方才的驚嚇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蒙古大漢,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嬌笑。
“走吧,我的好將軍。”她輕輕地,拍了拍鐵木真格那寬闊的肩膀,“好戲,才剛剛,開始呢。”
而就在這片充滿了鋼鐵與毒藥的地下王國的最深處,在那間終年被檀香與燭火所籠罩的樸素靜室之內,燕王朱棣與姚廣孝,正對著那幅巨大的、囊括了整個大明王朝疆域的輿圖,進行著最后的,也是最關鍵的,沙盤推演。
“王爺,”姚廣孝那沙啞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在靜室之中緩緩回蕩,“如今,我等之‘盾’,已然鑄就,那便是您佯狂之下的民心之惑與敵軍之懈;我等之‘矛’,亦已磨礪鋒利,那便是工坊之內日夜趕制的百萬兵甲與高陽王殿下的沖天豪氣。然,盾,只能自保;矛,只可爭鋒。真正能讓我們,在這場看似必輸的賭局之中贏得最終勝利的,卻是那些,隱藏在棋盤之外,足以一子定乾坤的,無形之手。”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圖之上那些代表著兵力與城池的標記,而是指向了那些,在地圖的邊緣與縫隙之中,被他用特殊的朱砂所點下的、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紅點。那些紅點,遍布大明南北,有的,在繁華的通州漕運碼頭;有的,在偏僻的湖廣深山古道;有的,甚至,就隱藏在金陵城那喧囂的秦淮河畔的畫舫之中。
“這,便是‘瀚海龍庭’,是貧僧耗費了十數年心血,為您也為這即將到來的亂世,所精心打造的,影子軍隊!”
“這支軍隊里,沒有忠君愛國的將領,也沒有悍不畏死的士兵。它有的,只是那些,被所謂的名門正派所不容,被朝廷法度所通緝,卻又擁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各種奇異本領的能人異士。有能于百萬人中取上將首級的頂尖刺客;有能以美色與毒藥,在無聲無息之間,便瓦解一座堅城的絕代妖姬;更有那些,精通奇門遁甲、機關術數,能將一座普通的城池,都變成一座布滿了致命陷阱的死亡迷宮的,能工巧匠。”
“南京朝堂上那些飽讀詩書的儒臣們,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場戰爭的勝負,有時并不取決于誰的軍隊更多,誰的盔甲更厚。他們更無法應對,當他們的糧草官,在運糧途中,‘突發惡疾’而暴斃;當他們最倚重的守城主將,在決戰前夜,因‘沉溺酒色’而猝死于床榻之上;當他們自以為固若金湯的城池,在總攻發起的那一刻,城內的武庫與糧倉,卻同時,燃起沖天大火!王爺,”姚廣孝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抑制的興奮與得意,“這便是‘瀚海龍庭’的力量!是這步,足以將整個棋局都徹底顛覆的奇兵!”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的疑慮,也終于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自信與冰冷的殺意。他緩緩地抬起那只早已愈合、卻依舊殘留著淡淡疤痕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地圖之上,北平府的位置。
“起風了。”他輕聲說道。
那聲音不大,卻仿佛引動了天地的氣機,讓整個書房之外,那原本沉悶的夏夜,驟然間,狂風大作,吹得窗欞獵獵作響,宛如萬千兵馬在齊聲怒吼。
一場即將要顛覆整個大明王朝的血腥風暴,終于在這一刻,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獠牙。
當燕王府那座在外界看來已然是瘋癲與絕望代名詞的華麗囚籠,其內部正在如同一個被精密齒輪所驅動的巨大戰爭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悄然運轉,將一塊塊冰冷的生鐵鍛造成足以撕裂天下的鋒利兵刃之時,那真正賦予這臺機器靈魂與意志,并為其指明了那條通往紫禁之巔的血腥道路的,卻是那間位于王府最深處、終年被檀香與燭火所籠罩的樸素靜室。這里,與那充滿了鋼鐵與火焰、力量與希望的喧囂工坊截然相反,沒有熱火朝天的喧囂,沒有震耳欲聾的錘擊,只有一種近乎于凝固的、能讓時間都為之放緩腳步的絕對沉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雅的、帶著幾分苦澀的安神檀香,混合著數百年古籍紙張所特有的陳舊墨香,仿佛連光線,在進入這間屋子的瞬間,都會被那股無形的、屬于智謀與算計的氣場,吸收、扭曲,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陰影。
靜室之內,沒有任何多余的陳設,只有一張由整塊千年沉香木打磨而成的古樸書案,兩只由干枯蒲草編成的團墊,和墻上一幅巨大的、幾乎占據了整面墻壁的《大明九邊軍鎮輿圖》。然而,這幅輿圖,卻又與尋常的軍用地圖截然相反,它早已被它的主人,變成了一張經天緯地、包羅萬象的巨大棋盤。那上面不僅有詳盡的山川河流、城池關隘,更被無數種顏色各異的細小絲線與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朱砂標記,標注得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紅色的絲線,代表著金陵朝廷所能調動的京營與地方衛所的兵力部署與行進路線,其勢雖眾,卻顯得臃腫而遲緩;藍色的絲線,則代表著燕軍未來的突進方向,線條鋒利,迅捷,如同一柄柄即將要刺入敵人心臟的尖刀;而在這紅藍二色之間,更有無數條黑色的、如同蛛網般無處不在的纖細絲線,從北平這座核心之地,悄無聲息地輻射向全國各地,連接著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紅點——那些紅點,有的,在維系著帝國南北命脈的通州漕運碼頭;有的,在商旅往來不絕于途的繁華市鎮;有的,在偏僻得連官府都懶得派駐一名小吏的湖廣深山古道;有的,甚至,就隱藏在金陵城那喧囂靡麗的秦淮河畔的某艘畫舫之中。那每一根黑色的絲線,都代表著一條秘密的情報通路;那每一個紅色的標記,都代表著一個,屬于“瀚海龍庭”的、早已蟄伏多年的,死亡的觸角。
一個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雙目卻亮得如同兩顆寒星的僧人,正盤膝坐于地圖之前,他手中,沒有佛珠,也沒有經卷,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幅,由他耗費了十數年心血才親手編織而成的,巨大而又復雜的,死亡之網。他便是那個被后世稱為“黑衣宰相”,以出家人的身份,卻心懷著顛覆天下之志的傳奇謀士,道衍和尚,姚廣孝。他看著地圖之上,那代表著南京朝廷的、看似強大無匹的紅色洪流,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近乎于神祇俯視螻蟻般的,冰冷的,悲憫。他看不起齊泰、黃子澄那套完全建立在書本理論與道德說教之上的“君子之戰”,他深知,戰爭的本質,從來都不是禮樂與教化,而是最純粹、最不擇手段的,欺詐與毀滅。
就在此時,那扇由整塊沉香木打造、足以隔絕外界一切聲音與窺探的厚重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了。燕王朱棣那高大而又充滿了壓迫感的身影,緩緩地,走了進來。他已然褪去了白日里那身瘋癲的偽裝,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勁裝。他臉上的污穢與癡傻之態早已被清洗干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因長久的壓抑與屈辱而顯得愈發冰冷與堅硬的沉靜。他顯得有些疲憊,扮演一個瘋子,對于他這樣一個將尊嚴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百戰親王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發自靈魂深處的精神消耗。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水盆之前,用那冰冷的井水,反復地,沖刷著自己的臉龐與雙手,仿佛要將那些不屬于自己的、骯臟的、懦弱的氣息,連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感,都一同,徹底地洗去。當他再次抬起頭,看向銅鏡之中的自己時,那張臉,又重新變回了那個,讓四方蠻夷都為之聞風喪膽的,北境之王。
他走到姚廣孝的身旁,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同樣投向了那幅巨大的、復雜的棋盤。他看著那代表著南軍的、幾乎遍布了半個疆域的紅色標記,看著那將自己這座孤城死死圍困的、密不透風的包圍圈,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的疑慮,也終于,在連日的隱忍與煎熬之中,徹底地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自信與冰冷的殺意。
“先生,”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又充滿了金屬的質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壓抑,反而透著一股即將要掙脫所有束縛的強大自信,“我那位好侄兒的耐心,恐怕,也快要被本王這‘瘋病’給耗盡了。他那柄名為‘仁政’的刀,也該,舉起來了。”
姚廣孝聞言,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鷹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圖之上那些代表著兵力與城池的標記,而是指向了那些,在地圖的邊緣與縫隙之中,被他用特殊的朱砂所點下的、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微小的紅點。
“王爺,”姚廣孝的聲音里,充滿了戰略家的自信與冷酷,“您看的,是這棋盤之上,那些看得見的,兵、車、馬、炮。而貧僧看的,卻是那些隱藏在棋盤之外,足以一子定乾坤的無形之手。”
“您以為我們真正的勝機,在于張玉、朱能兩位將軍的忠勇嗎?在于您那兩位公子的智與武嗎?不,”他緩緩地,從蒲團之上站起,走到朱棣的身旁,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近乎于瘋狂的智慧光芒,“他們是這盤棋的根基,是能讓我們,有資格與那金陵朝廷對弈的本錢。是我們的‘盾’,也是我們的‘矛’。王爺您這數月來的‘瘋病’,與世子殿下的沉穩,便是我們最堅實的‘盾’,它為我們贏得了最寶貴的鑄甲時間,也麻痹了敵人最警惕的神經,更讓您那位心性仁慈的好侄兒在下達最后那道鎖拿命令時,心中多了一絲不該有的猶豫。而高陽王殿下的悍勇與那地底工坊日夜不息的錘擊之聲,則是我們最鋒利的‘矛’,它能讓我們在正面戰場之上,擁有與南軍那數十萬大軍堂堂正正一較高下的力量。這,是我們的‘正兵’,是擺在明面上的力量,是足以讓天下人都看到的,屬于燕王的,赫赫軍威。”
“但真正能讓我們,在這場看似必輸的賭局之中贏得最終勝利的,是他們。”他伸出手指,在那些遍布全國的紅點之上,緩緩地,劃過,仿佛在連接一張無形的、早已籠罩了整個帝國的,巨大蛛網。“是‘瀚海龍庭’!是這支由貧僧耗費了十數年心血,為您也為這即將到來的亂世,所精心打造的影子軍隊!”
“王爺您看,”姚廣孝的聲音變得無比輕柔,卻又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誘惑,“金陵城里的那些書生,他們打仗,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兵部的文書,是戶部的錢糧,是他們那套自以為是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綱常。他們信任這套龐大而又精密的國家機器,他們相信,只要這臺機器運轉起來,便能輕易地將任何膽敢螳臂當車的叛逆,都碾得粉身碎骨。可他們,卻從未想過,若是這臺機器,從內部,開始生銹,腐爛,那又會是何等一番景象?”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條從南方蜿蜒至北方的、象征著帝國命脈的大運河之上。“他們信任他們的補給線,那么,‘瀚海龍庭’便斷了它。我們無需去劫掠那些守衛森嚴的巨大糧倉,只需讓我們的探子,在漕運的某個關鍵節點,以重金,買通一位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倉場大使,讓他將一批本該運往北平前線的糧草,‘不慎’地,因為‘淋了雨’而發霉腐爛,便足以讓前線的數萬大軍,在決戰來臨之前,餓上三天三夜。”
他的手指又移向了金陵城那座紅色的標記,并在其上輕輕一點。“他們信任他們的朝廷,信任他們的官僚體系,那么,‘瀚海龍庭’便腐蝕它。貧僧早已命‘血觀音’秦鈺綺,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張,由美色、金錢與人情所織成的網。她所要結交的,并非是那些位高權重的兵部尚書或內閣大學士,而只是,那些能夠接觸到核心機密,卻又地位不高、容易被收買的,中層官員。譬如,兵部職方清吏司里,一位負責抄錄各地衛所兵力調動文書的主事,又或是,通政使司里,一位負責將地方奏章呈送御前的正七品給事中。只需要讓這些人,在關鍵時刻,將一份緊急軍情,‘不小心’地,延遲半日上報;或是在抄錄圣旨之時,將一個關鍵的字眼,‘無意’間,寫得模棱兩可一些,便足以讓千里之外的戰局,發生翻天覆地的逆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棣的臉上,那雙亮得駭人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于預言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計。“他們更信任他們所謂的‘名將’。貧僧幾乎可以斷定,一旦戰事開啟,建文那孩子在最初的試探受挫之后,必定會驚慌失措,屆時,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穩定軍心的法子,便是啟用一位出身高貴、名望卓著的勛貴之后來擔任全軍主帥,以彰顯朝廷的威嚴與決心。而放眼整個金陵,最符合這個條件,也最受齊泰、黃子澄那等文官信任的,除了那位,在靖難之役中屢戰屢敗,最終開門投降的曹國公李景隆之外,還能有誰?此人志大才疏,驕橫無能,卻又偏偏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王爺您試想,當南軍那五十萬大軍的指揮權,落入這等草包之手,那與將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刀,交到三歲孩童的手中,又有何分別?屆時,‘瀚海龍庭’甚至都無需再用那些陰謀詭計,只需派出幾位頂尖的刺客,在兩軍陣前,將這位大將軍的帥旗一刀斬斷,便足以讓那數十萬看似聲勢浩大的烏合之眾,在談笑之間,作鳥獸散!”
“王爺,”姚廣孝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鄭重,也無比的,冷酷,“金陵朝堂上那些飽讀詩書的儒臣們,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場戰爭的勝負,有時并不取決于誰的軍隊更多,誰的盔甲更厚。他們更無法應對這種,從廟堂到江湖,從軍心到糧草,無孔不入的,立體的總體戰!這,才是‘瀚海龍庭’真正的力量!是這步,足以將整個棋局都徹底顛覆的奇兵!”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沒有說話,但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卻早已被一種混雜了興奮、殘忍與絕對自信的火焰所徹底點燃。他仿佛已經看到,在那遙遠的南方,那座看似固若金湯的巍峨帝國,其內部,早已被姚廣孝這只無形的大手,布滿了無數條看不見的、正在緩緩腐蝕著其根基的黑色絲線。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最恰當的時刻,點燃那根,引線。
然而,就在他即將要下達那道足以讓整個天下都為之顫抖的命令的剎那,他卻出人意料地,問出了一個,與這滿室的殺伐之氣格格不-入的問題。他看著姚廣孝,那雙銳利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極其復雜的、甚至帶著幾分掙扎的情緒。“道衍,”他緩緩問道,聲音,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你可知,這一步踏出,將會有多少生靈,因此而涂炭?將會有多少座繁華的城池,因此而化為焦土?又將會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姚廣孝看著他,看著這位即將要掀起滔天血浪的雄主眼中,那最后一絲屬于凡人的不忍,那張枯槁的臉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一個近乎于慈悲,卻又冰冷至極的微笑。“王爺,”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卻仿佛帶著某種,能撫慰人心的奇異力量,“貧僧一生,只信奉兩件事。”
“其一,便是因果。”他緩緩地說道,“王爺您可曾想過,若無建文與他那兩位老師的步步緊逼,若無湘王闔府自 焚于烈火之中的那份決絕,又何來今日,王爺您這不得不反的,靖難之師?此乃今日之果,然其因,卻早已種下。種在了那金陵城里,那些人的偏執與傲慢之中。今日我等所行之事,雖有傷天和,卻也是順天應人,是為這早已失序的天下,重塑一個新的因果。”
“其二,”他頓了頓,那雙亮若寒星的眸子,直視著朱棣的眼睛,仿佛要將自己的意志,都刻入對方的靈魂深處,“便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僧,您要的不是偏安一隅的茍活,您要的是這萬里江山,是那九五之尊的寶座,是開創一個遠邁漢唐的、屬于您朱棣的,永樂盛世!那么這通往盛世的道路之上,所必須付出的,那一點點代價;這偉大畫卷之下,所必須鋪就的那一層,由枯骨與血淚所構成的底色,便是您,這位未來的千古一帝,所必須也必然要坦然接受的宿命。”
“貧僧所能做的,便只是盡最大的可能,讓這場痛苦,來得更短暫一些;讓這江山,在經歷了這場必要的陣痛之后,能以更快的速度,迎來它真正的新生。”
朱棣靜靜地聽著,他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睜開時,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的掙扎與不忍,也已徹底煙消云散,只剩下君臨天下的決絕與冰冷。
他緩緩地,走出了這間決定了未來數十年帝國命運的靜室。天邊,第一縷帶著幾分血色的晨光,正掙扎著,穿透了北國那厚重的、灰色的云層。他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帶著清晨獨有的、刺骨的涼意的空氣。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需要在街市上裝瘋賣傻的燕王朱棣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即將要用鐵與血,去親手開創一個嶄新時代的亂世梟雄。
而一場注定要顛覆整個大明王朝的,靖難風暴,已然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