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小比塵埃落定,喧囂散盡后的執事堂偏殿,卻彌漫著一種比廣場上更為壓抑凝滯的空氣。巨大的雕花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響,只有幾盞長明燈在幽深殿宇的角落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濃重的陰影。檀香的氣息沉甸甸地懸浮著,非但未能帶來寧靜,反而襯得殿內落針可聞的死寂更加令人心悸。
高踞主位的執法長老,面沉如水。他面前的紫檀案幾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個僅有三寸高的羊脂玉瓶。玉質溫潤細膩,在昏燈下流淌著內斂的柔光。瓶身以極細的銀線勾勒著云紋符箓,封口處是一小片薄如蟬翼、同樣篆刻著復雜禁制的靈玉瓶塞。這便是外門小比冠軍的至高獎勵——內蘊一枚“培元丹”的丹瓶!
這枚丹藥,足以讓無數外門弟子為之瘋狂,為之搏命。它象征著一步登天的可能,是叩響內門大道的基石。然而此刻,這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希望的玉瓶,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執法長老指尖都在微微發顫。他目光復雜地掃過殿中肅立的幾位執事長老,最后,定格在殿中央那個青衫身影上。
凌墨。依舊平靜,依舊疏離。他站在殿心那片最濃的陰影里,仿佛殿內彌漫的凝重氣氛、長老們眼中那難以掩飾的復雜與忌憚,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一步遠、光潔如鏡的黑曜石地板上,倒映著上方昏黃的燈火。
“凌墨。”執法長老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大殿中響起,帶著一絲刻意維持的威嚴,卻難掩其下的干澀,“依門規,外門小比魁首,當賜‘培元丹’一枚,助你固本培元,筑基有望。此丹珍貴,望你……善用?!?/p>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意味。善用?他此刻只希望這燙手山芋能順順當當交出去,別再橫生枝節!殿內所有長老的目光都死死鎖在那羊脂玉瓶上,心臟不受控制地揪緊。昨日決賽那耗子叼鞋、赤腳踩毒的一幕還歷歷在目,今日這象征著氣運的培元丹……又會出什么幺蛾子?
一名負責儀典的執事長老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地起身。他雙手捧起一個鋪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托盤,小心翼翼地將那羊脂玉瓶放置其上。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孩,生怕一絲多余的震動都會引來不測。他邁著極其緩慢而莊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凌墨。每一步落下,黑曜石地面都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回響,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如同催命的鼓點。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托盤上小小的玉瓶上,連眼珠都不敢轉動。
執事長老終于走到凌墨身前一步之遙,停下。他微微躬身,將托盤鄭重地呈送到凌墨面前,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緊:“凌師侄,請……受丹?!?/p>
凌墨緩緩抬起眼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平靜無波,映不出玉瓶的柔光,也映不出執事長老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他伸出手,動作隨意而自然,仿佛只是要接過一件尋常物事。他的指尖修長,骨節分明,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溫潤玉瓶的剎那——
“啵?!?/p>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短促、如同水泡破裂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那玉瓶的瓶口處響起!
這聲音輕若蚊蚋,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殿內每一個人的神經上!
執法長老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半身!幾位執事長老同時倒吸一口冷氣,眼珠瞬間瞪圓!
只見那羊脂玉瓶瓶口,那片薄如蟬翼、篆刻著禁制符文的靈玉瓶塞,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從內部頂開!它沒有崩飛,只是極其輕微地向上彈跳了一下,隨即,便以一種違反常理的、慢悠悠的姿態,朝著托盤外、凌墨手伸來的方向,輕輕一歪!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所有人的思維都停滯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小小的靈玉瓶塞,如同斷線的風箏,打著旋兒,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優雅,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砸在黑曜石地板上,發出“?!钡囊宦曒p響,滾了幾滾,停在凌墨腳邊。
瓶塞,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沁人心脾卻又令人心膽俱裂的奇異丹香,瞬間如同爆炸般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偏殿!那香氣濃郁得近乎實質,帶著草木精華的生機與磅礴的靈力波動,聞之令人精神一振,仿佛修為瓶頸都在松動!
然而,此刻這丹香,帶給眾人的只有極致的恐懼!
瓶口洞開!那枚價值連城的培元丹!
就在丹香彌漫的瞬間,那枚渾圓如龍眼大小、通體流轉著溫潤玉色光澤、表面隱隱有云紋浮現的培元丹,像是被那驟然爆發的濃郁丹香賦予了生命,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竟……竟自己動了起來!
它極其輕微地在玉瓶內晃悠了一下,然后,以一種慢得令人心碎的速度,極其“圓潤”地,沿著光滑的羊脂玉瓶內壁,朝著敞開的瓶口……滾了出去!
“不——!”捧著托盤的執事長老發出了一聲凄厲到變調的、不似人聲的尖叫!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捂,去抓!
晚了!
那顆承載著無數希望與野望的培元丹,帶著它那溫潤的玉色光澤和濃郁到化不開的丹香,無比順暢地、無比精準地、無比“自然”地,滾出了瓶口,越過了托盤的邊緣!
它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弧線。
然后——
“啪嗒?!?/p>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驚雷的落水聲,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
那顆渾圓的、價值連城的培元丹,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凌墨腳邊不遠處——那塊為了殿內綠植排水而特意留出的、一尺見方的、覆蓋著鑄鐵鏤空格柵的……陰溝入口!
透過格柵的縫隙,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黑黢黢的、深不見底的陰溝水流!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泥土、苔蘚和腐朽氣息的陰濕氣味,瞬間將那濃郁的丹香沖得七零八落!
玉瓶空了。
丹,沒了。
掉進了……陰溝里?
時間徹底凝固。
執法長老保持著彈起半身的姿勢,僵在那里,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
捧著托盤的執事長老雙手劇烈地顫抖著,托盤“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玉瓶滾落一旁,發出空洞的回響。他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其他幾位長老,有的嘴巴大張,能塞進一個雞蛋;有的雙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節捏得發白;有的甚至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發抖,仿佛不忍再看這地獄般的景象。
偌大的執事堂偏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濃郁而怪異的丹香,混合著從陰溝格柵縫隙里透出的陰濕腐氣,在空氣中無聲地糾纏、彌漫。
凌墨緩緩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他的指尖,甚至沒有沾染上一絲丹香。他微微低下頭,目光平靜地投向腳邊那塊鑄鐵格柵,投向那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在確認那顆丹藥最終的歸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吱吱!”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點濕漉漉感覺的、如同老鼠磨牙般的叫聲,突兀地從那陰溝格柵下方傳來!
這聲音是如此細微,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凝固的寂靜!
所有人都猛地一激靈,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那格柵的縫隙!
只見一個濕漉漉、臟兮兮、沾滿了黑色污泥的尖尖小腦袋,猛地從格柵的一個孔洞里探了出來!兩顆綠豆大小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賊亮賊亮的光芒!緊接著,一個同樣沾滿污泥、不過巴掌大小的、毛茸茸的瘦小身軀也跟著擠了出來!
那赫然是一只……尋藥鼠!
這種低階靈獸,嗅覺異常靈敏,常年在宗門陰暗角落出沒,以尋找一些逸散的藥渣或低階靈草為生,是弟子們眼中最不起眼、甚至有些骯臟的存在。
此刻,這只小小的尋藥鼠似乎也被那濃郁卻已變質的丹香刺激得異常興奮。它甩了甩腦袋,甩掉一些泥水,然后極其敏捷地用小爪子扒住格柵邊緣,整個身體猛地向下探去!
它的動作快如閃電!沾滿污泥的小爪子極其精準地探入下方渾濁的陰溝水流中!
“嘩啦!”一聲輕微的水響。
下一刻,在所有人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那只小小的尋藥鼠,竟然用兩只前爪,死死地抱著一顆圓滾滾、濕漉漉、沾滿了黑黃色污穢粘液、甚至邊緣還粘著幾縷腐爛水草的東西,奮力地從格柵孔洞里拖拽了出來!
正是那枚掉下去的培元丹!
只是……這顆丹藥,在陰溝污水的浸泡和尋藥鼠爪子的抓撓下,已然……只剩下了……半顆!
另外半顆不知所蹤。剩下的這半顆,原本溫潤的玉色光澤被污穢徹底掩蓋,表面坑坑洼洼,粘稠的污泥附著其上,散發出一種混合了濃郁丹香與濃烈惡臭的、極其詭異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吱吱!”尋藥鼠似乎對這“戰利品”非常滿意,它抱著那半顆沾滿污穢的丹藥,人立而起,朝著殿內眾人炫耀般地又叫了兩聲。那綠豆小眼里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然后,它后腿猛地一蹬!
“嗖!”
小小的身影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殘影,抱著那顆半污半丹的“珍寶”,敏捷無比地竄過凌墨的腳邊,沿著墻角根,在長老們徹底石化的目光注視下,一溜煙地消失在大殿深處某個堆放雜物的黑暗角落里。只留下一條濕漉漉、帶著污泥和惡臭的痕跡。
殿內,再次陷入了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絕望的死寂。
執法長老的身體晃了晃,臉色由慘白轉為鐵青,又由鐵青轉為灰敗。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坐回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看著地上滾落的空玉瓶,看著那塊孤零零的瓶塞,看著那敞開的陰溝格柵,看著墻角那攤散發著惡臭的污泥痕跡……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一股濃重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凌墨站在原地,緩緩收回了投向角落的目光。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一塊亙古不變的寒冰。他甚至微微彎下腰,動作極其自然地,用指尖捻起地上那片孤零零的、干凈的靈玉瓶塞。
瓶塞入手微涼,上面繁復的禁制符文依舊清晰。
他直起身,指尖把玩著這片小小的瓶塞,目光平靜地掃過殿內一張張如同被雷劈過、徹底失去了靈魂的灰敗面孔。
然后,他轉身。
沒有言語,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再看那陰溝格柵一眼。
青衫拂動,步履從容,踏過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走向緊閉的殿門。那輕微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敲打在每個人早已麻木的心弦上。
殿門在他面前無聲開啟,泄入一片刺目的天光。
他的身影融入光中,消失不見。
殿內,只留下濃郁而詭異的惡臭丹香,揮之不去。
執法長老終于支撐不住,“哇”地一聲,一口殷紅的鮮血猛地噴在了紫檀案幾上,染紅了那明黃的錦緞。
“半……半顆……”一個極輕、極飄忽、如同夢囈般的聲音,不知從哪位長老口中逸出,充滿了極致的荒謬與絕望。
凌墨走出偏殿,熾烈的陽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他攤開手掌,那片小小的靈玉瓶塞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彩。
他指尖微微用力。
“咔?!?/p>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瓶塞化為齏粉,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隨風飄散。
一絲若有若無的塵埃氣息,混雜著陽光的味道,縈繞鼻尖。